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下了腳步。
再也聽不著那悠長連綿的葉嚀聲,整個世界靜謐得像一幅畫。
而畫中的景象卻似回到了開天辟地之初。無盡的黑暗吞噬了一切生機,僅留下那依舊滄桑的千年銀杏,以及樹下呆立著的少女,和另一個正微笑著的“她”,就像是造物主已塑造出這個世界的主角,卻仍未想好最適合她們演繹故事的舞台。
畫中的兩位少女麵對麵對望著,猶如一對失散多年的孿生姐妹在打量著彼此,然而雙方的表情卻各不相同。
林馨音緊緊地盯著不遠處的少女。她敏感地意識到那另一個“她”可能是鏡像或幻影,卻生怕一眨眼的空隙就會讓這幻象化作了虛無。當她最初的驚恐逐漸轉成不解、疑慮,以及一點點欣喜般的感應,就像那空虛許久的心靈突然飄進了一縷希望,讓她迫不及待地想伸手緊握住這點光明——然而,她卻發現自己似乎抬不起左手,仿佛此時的身體已不屬於自己。
她想走近些看清那少女的麵容,卻發現邁不開步子;她的右手還緊貼著古樹,像是僵化了一般,又像是潛意識裏不敢放開這黑暗世界裏唯一的依靠——仿佛隻要與千年銀杏脫離了接觸,就會墮入永恒的黑暗之中。
她想開口問點什麼,想驚覺發不出半點聲音,仿佛自己的上一聲呼喊是半個世紀之前的事,抑或隻是一種幻覺。
她仍能感覺到意識依然存在,思維亦在運轉,然而現在的自己卻如靈魂出竅一般,無力改變任何現狀,好像眼前的少女才是自己這副身體的主人。
慌張再次蔓延上她的心頭。她緊緊地注視著少女的眼睛,想讀出點有用的信息;她注意到“她”有著一雙棕色的明亮眸子,不經意間便感受到一絲絲的暖意,雖然同為熟悉的棕色,卻不同於心眼啟動時所萌發的戰意,這讓她著實寬心了不少。
但除此之外,她卻不能跟“她”進行有意義的交流。
她和“她”,就像是穿越千年的相逢,“她”似乎聽懂了她的心音,可她卻看不透“她”的眼眸。
這是為什麼?
她努力地想爭回主動權。不一會,她就覺得自己很快就要成功了,僵化的身體有了點動靜,時間也仿佛重啟流逝的腳步。就在此時,一個聲音輕輕飄進這個靜謐的黑暗世界,像是來自天外的呼喚:
“馨音……”
“啊。”林馨音輕呼一聲,聲線像是重獲了新生,那困住身體的枷鎖也悄悄地消失於無形之中,如釋重負的她不經意間垂下略顯疲累的右手,而就在這一刹那間,這如水似霧的世界亦迅速地崩潰開來。
她看著眼前的少女身影逐漸遁入黑暗之中,而不一會後,四散而入的光明便反噬了黑暗,讓她明顯地感到四周的環境迅捷地恢複原有的顏色和生機。
……
難道自己在太虛幻境中神遊了一趟?
回過神來的林馨音,見著四周風景如故,仍有點不敢置信。她嚐試著動了動腳步,感受著鞋底下那雜葉殘枝擦過泥土的磨砂感,聽著輕微的“沙沙”清響,呼吸著青蔥草木的新鮮氣息,這才確認自己已回歸了現實。
剛剛的……是幻覺?
是的,肯定是。
可是,那少女的身影如此清晰,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她已記住了“她”的微笑,卻來不及讀取那笑容之下的深意。
“馨音?”
又是一聲呼喚。林馨音這才想起尚未回應那發聲的人。她轉頭一望,見到柳千裏正朝著自己走來。
“怎麼了?”柳千裏關切地問。他適才看著林馨音玩耍般繞著千年銀杏走了三圈,停下來後抬頭對那漫天杏葉笑過一聲——卻不料那笑容不一會便凍僵在她的俏臉上,甚至就連她自己整個人也仿佛丟失了靈魂的木偶般動也不動。
“沒事……”林馨音歉然一笑:“剛剛……好像走神了。”
“沒事就好,隻是走神得似乎有些久呢。”走近些許的柳千裏,眼光一移向林馨音的臉頰,不禁啞然失笑:“難道是物極必反麼?”
“什麼?”不明就裏的林馨音轉頭對上柳千裏的眼睛,卻發覺似有什麼物體藏在她耳邊的數綹青絲之間。這時,似乎有點明白了什麼的她稍微搖一搖頭,便有一片翠綠的銀杏葉輕輕飄落。
……剛才她是發呆了多久,竟讓那淩空飛舞的葉子將自己的鬢發當作了最後的歸宿?
“嗬。”林馨音隻好自嘲一番,借以掩飾自己剛才的失態:“看來被這葉子貼得久了,不但不會變聰明,反而會變傻啊!”
柳千裏仍是笑笑地看著林馨音,仿佛想從她那意圖遮掩的眼神中讀出點什麼意味。
就在此時,一聲清脆的嚶嚀突然響起。
“哈啾!”
眾人齊齊迎聲望去,卻見著那邊廂的溫秋,左手輕按在腹間,右手掩住朱唇,臉色泛紅,一邊笑著辯解,一邊卻在偷偷地吸著鼻子:“剛才那陣風起得可真急,竟似有點著涼了……”
這動作似乎急壞了另一邊的許卓書。他數步急行奔至溫秋的身旁,眼神裏滿是關切,聲音中卻帶上點責怪的意味:“山裏仍是陰寒,早叫你別跟來了……”隻可惜了他現在手中未備有外套披衣等物,若非旁邊還有他人,說不定他下一刻就會將溫秋擁入懷中。
接著,許卓書轉而對柳千裏表起歉意:“千裏,內人這會身體不適,恐不宜回城……不若在這熙園小住一晚,明日再作回程,如何?”
“我倒是無妨。”柳千裏看著那似乎有些緊張過頭的許卓書,再看看笑得滿臉幸福、那有半點弱不禁風樣子的溫秋,又轉而看向林馨音:“那,馨音又意下如何?”
若是剛踏入熙園之前的林馨音,她自是無這份心思。她原本隻是想著跟隨柳千裏向許卓書盡下應酬及感激之意,接著便要回月浦城裏尋找淩月緣的線索,但待得見識過這千年銀杏後,一切卻悄悄起了變化。
就像腦海中回響著一個飄渺的聲音。
留下吧。
這奇怪的感應壓過了林馨音的理性,讓她邁不開步子離開,就像腦海中仍回蕩著那少女幻影的笑容一般。她想了想,先向許卓書確認一個答案:“許幫主,那我朋友……”
“林姑娘無需擔心,阿海辦事大可放心。”許卓書以為林馨音隻是急著尋人才想盡快離開,便信心滿滿地說:“說不定明日當你回城,阿海便可將人帶至你麵前;即便尋不著人,也當能探到些許蹤跡,隻要他來過月浦。”
“實在是有勞許幫主了。”林馨音自然是知道與其自己孤身一人在月浦亂闖找人,倒不如借助於當地豪門的力量效率更高。既然許卓書的回答已給了她莫大的寬慰,那她便想著該怎麼解決心中那另一個不期而至的更大疑問了。
她想著留下來,仔細探究這古樹的奧秘,但這會柳千裏、許卓書和溫秋卻似是要離開這兒了。
而且,太多人在身邊,似乎也不便全心投入去尋覓答案。
所以,留宿一晚……或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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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處山腳下,山語湖畔,半隱於林蔭中的一廂客房中。
林馨音透過窗台,見著屋外夜色漸沉,屋內光線愈加暗淡,卻也不急著去點亮一柱燭光。
上午離開杏林之後,愛護心切的許卓書不管溫秋如何抗議,硬是將其哄回屋內休息不說,還生怕其會偷偷溜出似的,特意囑咐了幾個丫鬟要好生侍候,觀察“病”情等,惹得柳千裏暗笑不已。待得送走溫秋後,許卓書便擔當起導遊的角色,引著柳千裏和林馨音遊覽起山語湖。
這山語湖占地頗大,單是漫步過半邊湖畔便可耗掉近兩個時辰;隻是林馨音卻實在無心去細品這難得一見的湖光山色。而她那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卻讓柳千裏和許卓書以為是因為她焦急尋找淩月緣、卻又不得不滯留於此所致;於是,一路上,林馨音不斷地收到各類保證和安慰,直弄得她自己都覺得特別不好意思。
為避免影響另外兩人久別重逢的敘舊,林馨音好不容易熬到日暮西山之際,便借口勞累多日急需休息,連晚膳也推掉後,便躲進了許卓書特地為之準備的湖邊林間小墅。
然而,把自己關進小屋子裏後,她卻忽然發現不知該幹些什麼好。
若能美美睡上一覺,養精蓄銳多好?
可她現在卻無半點睡意,有的隻是滿腔的憂慮和煩躁的情緒。她恨不得一眨眼就是深夜,然而此刻時間卻仿佛過得極慢。
林馨音在屋內轉過幾圈,尋思著做些什麼來消耗心中那越堆越厚的負麵心緒;不經意間,卻瞥到右手指上的戒指。
藍色的玉石似在閃爍著亮光。
“葉眉?”
林馨音隻是在心中想著一個名字,那玉石便似是聽到了自己內心的呼喚,於是便有一點光芒從玉石中閃出,直至幻成一柄流光溢彩的銳利小劍。
她緊緊握住葉眉劍,心中倒是一樂:“怎麼自己跑了出來?”
一點亮光,從劍尖滑至劍柄,像在回應她的問候。
林馨音不期然地想起兩天前,在新陽鎮的那個夜晚,想起錯身而過的淩月緣,突然心中一絞。
不行……還是想些別的吧。
於是,她往前回想起自己所演繹的劍舞,聯想起習舞的日子,再又回憶起劍舞的基礎劍式,想到柳千裏所說過的,練劍貴在堅持,方可克敵製勝之類的鼓勵。
真的堅持就能勝利?此時並無其他事可做的林馨音,乘著柳千裏所教導的劍式動作尚且記憶猶新,便揮起葉眉劍一板一眼地練習起來。
她記得這劍招叫“春風”,似是什麼劍法的起手式。
拂身劃過一道劍弧,林馨音看著那銀亮閃爍的小短劍,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葉眉·春風?”
好像還不錯。林馨音有點滿意。不過,比起柳千裏,她自己所施展的劍式似乎還更顯輕柔,總覺得少了點剛烈的氣息。是因為她對劍舞的印象過於深入,以致影響了這劍招麼?
她又想起在曲江那時,所見識過的鬱劍文那一手凶悍異常的劍式,頓時身子竟有些微顫。
若一個不小心再遇……她這軟綿綿的“春風”,該如何迎敵?林馨音心底煞是沒底。
一個突刺,帶出一勢難得的劍氣。頓時,葉眉劍似乎也披上了忽隱忽現的藍光,似是在鼓舞自己。
好啦,我堅持就是了……
林馨音微笑著繼續練劍,努力為這縷春風添上一點英姿。
……
這練劍的時間過得倒是挺快。
林馨音終於等到久違的天黑。她剛剛才打發走一個過來送飯、見著自己練劍後頗為詫異和好奇的丫鬟,待得確認對方已然走遠後,這才收好葉眉劍,悄悄走出客房。
夜幕傾垂,晚風清徐。林馨音沿著湖畔一陣急走,憑著記憶尋覓著上山路。此時的湖麵沉寂似鏡,四周靜得隻聽得到自己快步踏過細沙所傳來的輕響。再過片刻,她便見到了湖邊某處由數根木樁和木板搭成的簡易碼頭。她對這僅能容三人並立的小平台頗具印象,記得下午自己站在上麵遠眺時,還能望見數葉小船蕩於湖麵之上,而這會便有一艘木船係於粗木樁旁,船夫卻不知去向,或已歸家歇息。
這碼頭是她下山後不久便在心中暗暗認證的印記。以此為起點,背向湖麵,朝著遠處的黑山暗林裏尋去,不需太多功夫,便踏上了一彎蜿蜒而行的青石路。
漸漸地,她開始有了爬坡的感覺,這讓她再次確認了自己的方向。不同於白天下山的閑遊,她這會又走得有些急,待得再繞過幾個頗陡的急彎後,呼吸便很自然地加重了一些,腳步也不自覺地放慢了一點。
夜裏的紫茵岡似乎不好客。越往上去,陰冷更甚,隻是一陣山風襲來,就讓她有一種冷氣入骨的感覺。
甚至,似乎背後也起了一陣陣的冷風,讓她不敢停下腳步。
前麵的山路漸行漸寬,視野也似乎開闊起來。她反想起下午的線路,猜著再過不久應該就能見著文欣苑。這位置絕佳的會客廳可謂是紫茵岡的中點,越過那兒還得再走一段山路才能到達杏林。
這會已經入夜,文欣苑應該沒人了吧?她傍晚回房之後便未再見到柳千裏和許卓書,但這會夜色如此深沉,想必那兩人也應當各歸各位休息了吧?
山路更加寬闊了,再越過一個小山坡,前方突然出現了一點亮光。
她愣了一下,但旋即就意識到那不是月光。越往前行,光點也似乎在跟著膨脹,直至擴成一片亮黃。
呃?她的腳步變得更慢了,還略微低下身姿,雙眸循著光芒而去。
終於望到了光源。遠處,文欣苑燈火通明,這會竟然還有人?
這著實出乎意料了。好在山路雖變得寬廣,四周的林木花草也多了許多。林馨音想了片刻,腳步轉而移向花木的陰影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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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欣苑內。茶幾之上,紫砂杯內的茶水似已放涼了許久。看來,客人已無意續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