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爾後，搖籃墜落
「……這裏是哪裏？」
耶露蜜娜站在陰暗的小巷裏麵。
這裏應該不是洛克渥爾的城鎮，但又跟在拉其那斯看過的城鎮風格不太一樣。這種帶有塵埃跟發黴氣味的空氣，應該是屬於福羅雅堤那的。
但因為周圍沒有可以讓耶露蜜娜拿來進行判斷的東西，她看了看附近，發現腳邊好像有某種東西纏著。撿起來一看，那是一張傳聞紙紙片。
「解放曆221年……？」
這應該是福羅雅提那以發表獨立宣言那一年作為元年的曆法，比耶露蜜娜所知的此刻還早了一年。
——一口氣倒退了一年嗎？
既然這裏是（阿爾斯·馬格納）的搖籃，那麼回應被囚禁的耶露蜜娜的意誌，就某種程度來說是必然的結果——
「……不過這裏是哪裏？」
從未見過的街道景象。限呔滲堤木遙建築的洛克渥爾不同，這裏多是磚瓦或石灰建築。路麵也以水泥鋪設，頭上有一座外圍是玻璃的塔。路上看不到馬匹，反而到處可見火力車輛。
這是一個繁華的都會。但至少是耶露蜜娜不知道、從沒來過的地方。
——這究竟是誰的記憶……
在耶露蜜娜身邊的人裏麵，有可能來過這種地方的頂多就是多明尼克吧？她沒聽說耶蜜莉歐和父親曾經來過這種異國的都會。
——歪著頭的耶露蜜娜，忽略了一個更大的問題——
有一道人影從小巷的另一邊走來。來者可能受傷了，身上隨處都可以看到繃帶，令人看了就覺得痛。對方臉上也纏著繃帶，但大致還可以看出應該是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年。
少年留著以男性來說稍嫌長了些的頭發。頭發並沒有特別修整，看起來就像隻是懶得剪而放任它亂長的感覺—身上的穿著也是任憑鬆垮垮的襯衫下擺露在褲子外麵，臉上帶著彷佛全世界都對不起他似的別扭表情。
完全沒有黑幫份子派頭的這個少年，在發現耶露蜜娜之後吹了一下口哨。
「唷。大半夜的，你一個人在這裏幹什麼？」
這麼說的確沒錯。這個記憶的主人，大半夜的在做什麼？耶露蜜娜又東張西望地看了看周圍。
少年看著耶露蜜娜這樣的行為，發出傻眼的聲音：
「不，我就是在說你啊。這裏還有其他人嗎？」
周圍確實沒有任何人。這個記憶的主人為什麼不回應呢？該不會是無法說話？眼前的少年似乎也這麼認為，於是訝異地皺了皺眉頭。
「你該不會不能說話吧？」
耶露蜜娜微微側著頭說道：
「……我不知道。」
少年傻眼似地張口結舌。戴著圓眼鏡的表情給人一股熟悉的感覺。
「咦？你明明可以說話嘛。怎麼說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這麼想來，耶露蜜娜才覺得這聲音有點印象。感覺好像是非常熟悉的聲音，是誰的呢？
耶露蜜娜試圖回想而眯細眼睛，少年則被震懾地退後一步。
「幹、幹麼啦？也用不著瞪我吧。」
看到這個懦弱的反應，耶露蜜娜——盡管有種不敢相信的感覺——還是發現了這個少年身上有著誰的影子。
「……馬克……？」
臉上包著繃帶，加上說話方式也完全不同。但這個少年的感覺卻與馬克如此相似。耶露蜜娜說出這個名字之後，換成少年的表情出現抽搐。
「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你認識我嗎？」
因為這反應而表現出驚訝態度的，反而是耶露蜜娜。
——這個少年真的是馬克？
比耶露蜜娜所認識的他還年少一點。跟現在的耶露蜜娜同齡，要不就是比她還小。考慮到剛剛的傳聞紙紙片，難道這是一年前的馬克？
想到這裏，耶露蜜娜總算發現了疑點。她戰戰兢兢地對戒慎恐懼的少年——馬克這麼問道：
「……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啥……？這……當然聽得見啊……」
馬克好像覺得被責怪了，有點畏懼地縮著身子。
但耶露蜜娜卻沒有餘力察覺馬克的反應。她環顧四周，找尋有沒有可以充當鏡子的東西，然後發現旁邊的店家設有玻璃櫥窗，便往那邊走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
耶露蜜娜不知所措地這麼低聲說道。
金色頭發。翠綠雙眸。在這種情況下依然沒有任何變化，人偶般麵無表情。
那裏毫無疑問地映著耶露蜜娜自己的身影。
——是因為我想碰觸到過去？
這是一年前的記憶。耶露蜜娜似乎能夠確實接觸到它。但是，存在於那裏的並不是耶蜜莉歐，而是馬克。
福羅雅堤那的商業都市卡內基——僅次於首都鈕澤斯敦的第二大都市。少年——馬克正走在市區郊外的貧民窟裏。
馬克一腳踢開腳邊的瓶子，瓶子發出「喀咚喀咚」的聲音滾到一邊。
自己到底是從哪一步開始走偏了？夢想著成功的父親創業失敗之後，自己就成了流浪兒……想到這裏，馬克覺得說不定從出生開始就是一大失敗。
然而像現在這麼糟糕的狀況，還是人生頭一遭。
「你說不要亂踢垃圾？羅唆啦，不過就是個怪物，還敢多嘴。」
周遭沒有人影。隻有馬克一個人。
然而，馬克卻像自己踢瓶子的行為被人責怪了一樣出口抱怨。這條通路上之所以沒有人，也是因為馬克從剛剛開始就不斷這樣自言自語，所有行人都避而遠之了。
其實馬克也不是成天都這樣舉止怪異。是一星期前遇上了某個悲劇，所以才會變成這樣。
當時馬克在餐廳洗碗。餐廳的生意還算不錯，客人很多，洗碗工的薪水也算給得很不錯了。沒地方睡覺的馬克直接在餐廳的廚房住下來，但這就是一個錯誤。
他在半夜被怪物襲擊。
雖然說是怪物，但也不是這年頭流行的老套恐怖片那種騙小孩的玩意兒，而是一個隻能以「影子」稱呼的奇妙東西。怪物有著山犬外型，馬克被那個影子吃掉了自己的影子。
隔天早上開始，馬克就變得無法曬太陽。一曬太陽就會像被火燒到一樣出現燒傷。當然也變得無法在白天出門。
餐廳的廚房格局比較不會有陽光照進來，加上營業時間也比較晚。雖然隻工作了半天，馬克也覺得自己做得不錯，但像這種跟吸血鬼沒兩樣的人，一般餐廳基於衛生考量，通常不會加以聘用。
結果馬克當天就被炒魷魚了。老板還算有點良心，付了薪水給馬克，但這些錢拿來治療燒傷就用光了。
燒傷好不容易痊愈了，但馬克的臉上還是纏著繃帶。雖然晚上不用擔心燒傷的問題，但一到早上就得重纏也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荷包完全見底。馬克必須想辦法填飽肚子，但不會有人願意雇用現在這種體質與打扮的馬克。他甚至想要透過犯罪方式來賺錢。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這樣。
從離家出走、幹起扒手以來，馬克當過騙子的幫凶、混黑社會的哥哥的助手，甚至在後來投靠的馬戲團裏麵，還從受到通緝的輕度罪犯身上學到不少犯罪的專門知識。在那之後，盡管因為肚子餓而降低了判斷能力，但他會在餐廳工作也是因為吃霸王餐時被遠個正著。
問題在於如果不想辦法處理這個怪物，恐怕連想犯罪都有困難。
馬克氣憤地咂舌，腳下的影子發出蠢動的沙沙聲。
「你說犯罪不好不要犯罪？你以為是誰把我害成這樣？」
再次出口抱怨之後，馬克漫無目的地走在貧民窟裏。
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前方有一道人影。
人影身穿看來相當高級的黑色洋裝，有著一頭與洋裝和夜色相映襯的金發。一對翠玉眼眸正偷偷瞅著這裏，也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心情不好，總之對方臉上完全沒有表情可書。
雖然身邊沒有看到隨從，但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吧？
——有錢人家——綁票勒索贖金可以狠狠敲一筆……
被逼到沒有退路的馬克，很單純地這麼聯想。
——冷靜。有錢人家的小姐在沒有隨從陪伴的情況下，出現在夜晚的貧民窟內，這件事情本身就很詭異吧？
不過這個少女全身散發著有錢的氣息。馬克假裝一派自然地出聲詢問少女：
「唷。大半夜的，你一個人在這裏幹什麼？」
這麼一問，少女就以茫然的眼神看了過來。表情看起來像是剛睡醒，還有點呆呆的樣子。
——該怎麼說呢，真是楚楚可憐啊…
馬克不禁老實地這麼認為。
馬克基本上並不喜歡有錢人，甚至認為他們是敵人。就是因為他有這種想法，所以會毫不猶豫地找有錢人麻煩。甚至可以說有些熱衷於找有錢人麻煩。
但眼前的這位少女——盡管時間短暫——卻美麗得讓馬克徹底拋開了這種念頭。
少女以茫然的眼神，彷佛尋找某人似地環顧四周。簡直就像覺得馬克看得見自己很奇怪一般。
「不，我就是在說你啊。這裏還有其他人嗎？」
馬克對少女裝傻的樣子感到無奈。但少女卻用很驚訝的眼神看了過來。
「你該不會不能說話吧？」
對方應該不至於沒有聽到馬克的聲音。既然這樣就可能是她無法說話。馬克在流浪兒時期照顧的幾個小孩之中，就有人因為環境太惡劣，或者是身體和精神上的原因導致無法說話。
少女搖曳著輕飄飄的金發，側著頭說道：
「……我不知道。」
那並不是故意回避，而是真的覺得很不可思議的喃喃自語。馬克盡管吃驚，還是發出了聲音：
「咦？你明明可以說話嘛。怎麼說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的馬克，重新認定少女是「必須搞定的有錢人」。就算對方是個美少女，看到這種「我什麼也沒做過」的反應，讓馬克不得不這麼認為。
接著，少女好像看透了馬克的內心一般，一對翠綠眼眸直勾勾地看過來。
少女麵無表情。看起來好像製作精良的人偶一樣。對方可能沒有瞪人的意思，但被這樣麵無表情的一張臉凝視著，讓馬克感受到了非比尋常的壓力。
馬克終於受不了而垂下頭來。
「幹、幹麼啦？也用不著瞪我吧。」
少女稍稍皺起眉頭。雖然那樣的動作實在也稱不上表情，但起碼有了點變化。
「……馬克……？」
聽到少女開口喊出自己的名字，之前雖然害怕，但還是確實存在的遊刃有餘之感，這時整個消失得無影無蹤。
——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自己在哪裏見過她嗎？但是馬克卻一點印象也沒有。對方可是這樣一個美少女，隻要見過一次應該就不會忘記。自己可能有機會與有錢人家小姐接觸——應該就是擔任騙子幫凶的時候吧？還是說是在父親的工作場合幫忙的時候呢？總之，應該不會是待在馬戲團的那段時間。
雖然想到幾個可能性，但這些可能性之中還是沒有留存與少女接觸過的記憶。
——等等，會不會跟克裏斯有關？
馬克的哥哥——克裏斯多福·馬多克在道上算是個赫赫有名的男人。不，應該說「曾是」吧？現在的他，身為一個男人已經走上錯誤的道路。馬克打從心底敬愛的哥哥早已經死了。
總之，那個克裏斯為了女性，似乎認為不管幹出什麼醜事都無所謂，馬克也因此不隻一、兩次被卷進了麻煩事裏麵。如果眼前這麼美麗的少女出現在克裏斯的眼前，他絕對不可能無動於衷。
馬克拚命想要從動搖的心情之中振作起來，但少女卻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怎麼？原來你還是會驚訝啊？
馬克不禁看得出神，少女卻以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小聲說道：
「……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因為聲音之中不帶任何情緒，所以馬克無法推測少女的意圖，但他有種好像受到責備的感覺。
——她剛剛說了什麼？
因為馬克情緒不穩，才沒聽清楚少女說了什麼吧？
馬克認賠殺出似地打算道歉，少女就東張西望地看了看四周，然後往牆壁的方向跑去。那裏雖然有一家女裝店，但畢竟這麼晚了，店麵早就打烊了。該不會是沒有買到想要的東西吧？
看著少女的背影，馬克雙乎抱胸沉思起來。
馬克的危機意識告訴自己不要再淌渾水了。
但是馬克的生存本能告訴他，這是撈一票的大好機會。
然後馬克的好奇心說，起碼問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
猶豫了幾秒之後，馬克來到少女身邊。
「我不知道你發生什麼事，不過需要幫忙嗎？」
結果，左右了馬克決定的，是無論如何都要脫離身無分文窘境的念頭。
眼前這個少女是個有錢人。光是賣掉她一身行頭就可以換到不少錢。
馬克原本這麼打算，但看到回過頭來的少女表情，他就把這樣的想法拋到九霄雲外了。
翠玉眼眸恐懼似地閃爍著。少女的眼神不是有錢人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而是像個無家可歸的迷途孩子一樣。
——啊，她要哭了。
雖然對方幾乎沒有表情變化，但馬克直覺地這麼認為。
「冷、冷靜點。怎、怎麼了？你迷路了嗎？啊，是這樣啦。迷個路也不會死人，而且隻要賣掉你身上穿的衣服，就可以換到不少錢唷？隻要有了錢，應該就可以想辦法取得聯係吧？不不，我不是要你把錢交給我啦。」
馬克接連說出不知道算是鼓勵還是什麼的話語。
少女以一對濕潤的雙眼仰望馬克，然後輕輕伸出手。
一股花香傳來。是香水的氣味嗎？花束般甘甜的香氣散放在空氣中。
——原來女孩子是這種味道啊……
馬克為之恍神，少女的手——戳了戳馬克的臉頰。
「……你左啥麼（你做什麼）？」
少女也不知盤算著什麼，隻見她捏起了馬克的臉頰。
「……口氣很差。」
「跟、跟你沒關係吧！」
「……不適合你。」
馬克瞬間驚覺。
——這家夥之前認識我嗎？
以前的馬克不管跟誰說話都非常彬彬有禮。自從在父親手下工作，被徹底灌輸說話方式以後，不管是在擔任騙子的幫凶還是哥哥的助手時，說話禮貌點都比較有利。
但是在沒多久之前，與久違了的哥哥再會時，哥哥的變化之大——不知道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竟然穿起女裝來了——讓馬克受到嚴重打擊而鬧起別扭來，然後就變成這樣了。
老實說，如果不特別注意，還是會一個不小心用很有禮貌的口氣講話。所以馬克是有意識地故意說話粗魯。但少女卻指責他這樣不好。
「你在哪見過我？」
「……………………」
「我說，你有在哪裏見過我嗎？」
「………………………………」
「嗚……所以說，那個，請問你曾經在哪裏見過我嗎？」
在互瞪的情況下首先認輸的馬克改口這麼說，少女才總算放開了手指。
「……我不算見過你。」
「啥意……這是什麼意思？」
該不會是遠遠看過？馬克歪著頭，少女又再次接觸馬克的臉頰。
馬克還以為又要被捏而僵著身子，但很意外的，少女卻隻是輕輕地撫摸他的臉頰。
「……你受傷了嗎？」
「咦？不，該算受傷嗎？總之已經痊愈了。」
不知為何，馬克總覺得這個少女有點難應付。他陷入一股不能反抗對方的情緒之中。馬克沉痛地認為自己的危機意識是對的，但卻也已經開口搭訕，自己斷了退路。
「所以，這樣大半夜的，你一個人在幹什麼？」
少女微微搖頭。
「……我不知道。」
「迷路了嗎？」
「……或許是這樣吧。」
少女失落地低下頭。雖然臉上依然沒有表情變化，但不知是不是舉止的關係，給人一種強烈的不知所措感。馬克對同齡的女性沒有什麼免疫能力。在這種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冷靜。隻要保護她，之後再向她家要求報酬就行了吧？
「如果你迷路了，要不要試著……雇用我來帶路？」
聽到馬克的提議，少女稍稍睜大了眼睛。看來像是有點驚訝。但是又馬上搖搖頭，低下頭去。
「……我現在一無所有。」
「關於這點你不用太介意。隻要能送你回家，總有人可以照顧你。先把你送回去之後再說也不遲。」
這可是好不容易抓到的金援。馬克誠懇客氣、虛情假意地說著，少女卻再度低下頭去。
「……我家很遠。」
這神秘的答案令馬克歪了歪頭。他思考了一會兒——離家出走——腦袋裏閃過這個詞彙。
「啊——原來如此啊。」
有錢人還是有有錢人的煩惱吧。雖然沒有什麼東西買不到，但卻有可能無法違抗父母，或者無法擁育自由。少女跟馬克差不多歲數，可能遇到一些無法忍受的對待吧？
想到這裏，馬克心中突然有種親近的感覺。因為他自己也是離家出走的孩子。
「那就這樣吧。我會陪著你，所以你……這樣吧，穿著這麼華麗的衣服不太好。總之，如果手上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就交給我。這樣……如何？」
在流浪兒時代，馬克照顧了不少離家出走，或是因為失去親人而無處可歸的少年少女。眼前這個少女美得驚人，要是拖她下水，應該可以賺到不少錢。
更別說現在的馬克需要別人的幫助。雖然他沒有大意到去拜托剛認識的人，但現在他們兩人都需要幫助。馬克認為可以給彼此帶來利益的關係是值得信賴的。
聽到馬克的提案，少女驚訝地反覆眨眼。另外馬克還覺得她似乎有點臉紅。
——什麼嘛！原來還是有這麼可愛的反應啊。
少女雖然還顯得有點猶豫，但馬克強硬地伸出手。
「好。就這麼決定了……對喔，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呢。你知道我的名字吧？你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