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這確實值得我來逗她一笑。」
在洛克渥爾郊外某家旅館的某間房內,一邊喝著紅茶,一邊這麼嘟噥的人,是一個身穿紅色洋裝的女性……看起來像女性的男人——克裏斯多福·馬多克。
他將一頭長發弄成法國卷發型,身上帶著足以令人反胃的刺鼻香水味,臉上的妝濃到就算他媽媽來也認不出自己兒子的程度。所以,身為克裏斯弟弟的馬克,每次跟他見麵時,都會因為他的容貌而陷入更深的絕望之中。
克裏斯手上拿著叫做「周刊契約者」的雜誌,在那雜誌的角落,刊登了一則令人介意的消息。
克裏斯認為自己活在世上的價值,在於讓女性露出笑容。
他之所以來到這座城鎮,是因為在兩周之前接受了某個少女的委托。一開始他原本打算完事之後就直接離去,但馬克所在的海市蜃樓洋房裏,也有一個值得讓他逗笑的女性。
因此,克裏斯長期滯留於此,但現在情況有所改變了。他將分解拆開保養的鳥槍重新組裝好,準備離開這裏。
——時間允許的話,我還想多讓一個人露出笑容呢……
克裏斯方才得到的情報指出,要是錯過這次,就再也不會有同樣的機會了。
他也樹立了很多敵人,因此平常總是隻攜帶最少量的行李,以便隨時可以動身。他已經做好離開的準備了。
「…………?」
長期在黑社會打滾之下培養出的「直覺」產生反應。
克裏斯感到一股不對勁而站起身,從收了三把鳥槍的拉杆箱裏取出一把,裝填火藥和子彈。這種槍雖然有很多優點,但缺點也很多。其中之一就是無法連發,因為裝填子彈太花時間了。
克裏斯先確保一發子彈之後,將意識轉移到裙子底下的手槍上。他的直覺一向很準,雖然比不上那盡管可恨,卻令人討厭不起來的法連舒坦因家總管,但克裏斯的直覺確實值得信賴。
他警戒著周遭,客房房門就在這時被敲響。
「克麗絲汀娜小姐,有您的包裹。」
那是克裏斯也熟悉的店員的聲音。店員是個雖然才十幾歲,但卻很勤奮工作,也很友善的女孩。克裏斯曾經送給店員滿屋子的克皮多花,而得以拜見「當下瞬間無比幸福的笑容」。附帶一提,店員後來因為不知道該怎麼保存那些花朵,隻好將之轉讓給美容師。
克裏斯輕輕扭開門把。對他來說,連累店員是最糟糕的情況。
房門另一邊站著一個臉上有明顯雀斑的女孩。雖然就年紀來說,以少女稱呼她略嫌失禮,但因為對方有著一張可愛的臉蛋,所以還是會讓人想以少女稱之。
少女手中抱著一束帶著一些紅色的白花。
「辛苦你了,是哪一位給我的呢——?」
克裏斯想起少女手中的花朵品種,不禁倒抽一口氣。
花束的花蕾當場綻放。
「——呀?」
克裏斯一把拍掉少女手中的花束。
「嗯啊,您這是做什——……咦……?」
少女膝蓋一軟,整個人頹倒在地,克裏斯急忙單膝跪地撐住少女。雖然他當機立斷屏住呼吸,但似乎還是不小心吸入了一些。
——太大意了……來人是契約者吧。
這種花名叫哮蘭——是一種在花瓣與根部都帶有劇毒的花。花中富含神經毒素與強心苷,吸入這些物質會導致頭暈、惡心與貧血的症狀,嚴重時甚至會導致心髒麻痹。就算沒有這麼嚴重,毒素也會侵害神經,導致四肢麻痹。
哮蘭會在開花的瞬間釋放毒素。已經被摘下來做成花束的花朵,不可能這麼湊巧在這時候開花,想必是由某種能力造成的吧。
克裏斯覺得自己的手腳使不上力,如果他打一開始就不管少女的死活,應該也不至於落得這種下場。但是,以克裏斯個人的人生哲學來說,他絕對不可能允許自己拋棄眼前的少女。
他拚命躲進房內,這時從背後傳來一道聲音。
「你就是克麗絲汀娜·馬多克吧?」
克裏斯一轉頭,就看到一個身穿大衣的高個子,臉上被黑色的麵罩遮去了一半麵孔。
男人的胸前,垂掛著象征歐爾達教的十字架。
「叛徒必須死——這在所有組織裏麵都是常態。」
克裏斯將手伸向鳥槍,同時男子對他宣告處刑。
「壓潰吧——(達·古劄)。」
下一瞬間,破爛的旅館就從洛克渥爾鎮上消失了。
※
「唉……」
馬克一邊給銀器拋光,一邊深深歎了一口氣。
從那之後,就快過了一個月。
所謂的從那之後,是指主人耶露蜜娜和妹妹耶蜜莉歐彼此人格交換,讓洋房內所有人都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事,而且馬克還經曆了「那件事情」之後。
耶露蜜娜本身平安無事地醒了過來。在知道妹妹搞出來的名堂之後,不僅向所有人道了歉,同時也慰勞了大家一番。
今後應該不會再發生耶蜜莉歐基於惡意,而和耶露蜜娜交換的事情了吧。就算兩人交換了,也不會再出現同樣的狀況,所以仆人們都很理所當然地接受了。
耶露蜜娜恢複成以往——而且,臉上的表情比較有變化了——的模樣,讓馬克也可以一如往常地隨侍在她身邊,為她準備美味的紅茶。
加上沒有什麼麻煩找上門——還順利湊到七個契約者,雖然日常生活中總會有些瑣碎的小事就是了——基本上算是平穩的一個月。
不過呢——
馬克不可能忘記,她那碰觸了自己雙唇的嘴唇觸感。也不可能忘記自己瘋狂地覺得,她是那麼令人愛憐。
不過耶露蜜娜似乎不記得這些,畢竟當時是那樣的狀況,這也無可奈何。雖然馬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他可是從頭到尾記得一清二楚。
一開始馬克有時候也會覺得尷尬,然而在一種逃避現實的心態作祟之下,讓他的態度也漸漸變得自然許多。下過,這種情況一旦持續一個月,馬克自己也麵臨某種極限了。
——為什麼我要跑來當什麼執事呢……
愛憐——當馬克內心有這種感情出現的時候,就察覺了自己和耶露蜜娜之間有著一堵令人絕望的高牆擋著。
馬克很清楚自己跟耶露蜜娜之間是主仆關係,也知道耶露蜜娜想要拯救自己妹妹的事情。過去的他在服侍於耶露蜜娜身邊時,心裏並沒有多餘的非分之想,這點今後也不會改變。
說來能夠待在耶露蜜娜身邊的人,除了女仆要之外,也隻有馬克了。但馬克卻不能更加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
即便在身邊,也無法觸及。
——這樣的距離,竟是如此遙遠——
「打爆他啊——(魯·格)。」
一道衝擊伴隨著這聲呢喃,毫不留情地命中馬克的額頭。
「——嗚喔?」
不知道正要歎出第幾口氣的馬克,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衝擊而昏倒。純白的砂糖同時散落於地,看樣子馬克是被方糖打到額頭了。
「煩死了。」
覺得很厭煩似地這麼說的,是正在流理台切蔬菜的瑟莉亞,她沒直接把菜刀射過來已經算很有良心了。瑟莉亞有著一頭火紅秀發,藍色眼眸。一襲俐落的長褲與白色的襯衫,包覆在凹凸有致的身體上。盡管,這身打扮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酒保,但瑟莉亞是這幢洋房的廚師。
她的能力是引力與斥力,想必她是用能力為方糖加速,使之有如子彈般飛出吧。
契約者——這塊大陸上不時會出現這類人物。他們是支付「代價」給精靈,藉以換取超能力的存在。
當然,不是說其他國家沒有契約者。但直到近年為止,這塊大陸上的原住民們,都在這個名為福羅雅堤那的國家裏保留了祭祀精靈的習俗。隨著原住民被鏟除,導致許多精靈失去了容身之所,進而生出許多契約者。
契約精靈就是沒有住處的精靈,跟他們訂定契約的契約者,當然得做出相當的犧牲,而且還會受到某些限製。其中最嚴重的就屬於「代價」,會讓契約者身上產生某種缺陷。
馬克等人的主人耶露蜜娜,成功地介入了契約者的這項法則之中。也因此,在這幢洋房裏服務的仆人們,除了某人之外,全部都是契約者。
早晨的廚房非常忙碌,要是有人在這種情況下拚命歎氣,就算不是瑟莉亞,也會覺得很不耐煩吧。
馬克勉強起身,瑟莉亞朝他投來無奈的眼神。
「怎麼?」
「嗚……沒、沒什麼。」
瑟莉亞雖然皺著眉頭,但她也沒空管馬克,於是又將心思放到調理早餐上了。
馬克將煮沸的熱水倒入茶壺與茶杯之中,藉此暖杯。
「——馬克,一大早的還真是災難一場呢。」
正當馬克準備挑選紅茶的時候,背後突然在沒有任何人的氣息之下傳來聲音。馬克雖然霎時以為自己幻聽了,但馬上就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
「啊,是逢魔啊。那個,我說過很多次了,請你不要無聲無息地站在他人背後好嗎?我和潔諾芭就算了,如果是要或者瑟莉亞碰到這種狀況,你可是會沒命的。」
特別是艾霞,真的很有可能「不小心」失手。
馬克回頭,就看到一個滿臉受傷表情,雙眼睜得老大的青年身影。
那是隨從逢魔。他有著修長的四肢,穿著不同於燕尾服的華麗外套,一頭黑發削得短短的,臉上有著粗獷的眉毛。可惜沒有什麼特徽可言。
他來自東方一個名叫曲都的島國,但他本人的氣息……應該說存在感卻極為稀薄。就算來到別人身邊,也常常不會被發現。所以,在他剛來到這幢洋房服務時,馬克每一次聽到聲音,都會反射性地擺出防衛態勢。
不過,這種情況也隻消一個月就習慣了,現在馬克隻要發現自己好像幻聽了,就會有「啊,逢魔在這裏啊」的反應出現。
不過,這樣的逢魔工作起來可是相當勤快且優秀,現在的他也正躲躲藏藏地——其實本人並沒有這個意思——努力削著蔬菜的皮。
馬克不禁苦笑。
「算了,也不是第一天這樣了。」
這麼回答之後,逢魔卻露出奇妙的表情。
「話說,最近你老是這樣呢,有什麼煩惱嗎?如果不介意,我可以聽你說說喔。」
被他這麼一說,馬克才發現自己身邊同年紀的朋友——話雖如此,逢魔還是比自己大上個幾歲——好像隻有逢魔一個而已。
「呃,嗯,這個嘛……」
「你跟公主吵架了嗎?」
「你說要?不,至少我不覺得我們有吵架。」
「啊,原來不是與戀愛有關的煩惱啊?我看你一副為愛煩惱的樣子耶。」
戀愛煩惱——被一語道破的馬克把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方糖又灑了一地。
「你、你你你你你你幹嘛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搞什麼啊,果然還是說中了嘛。哎,我覺得公主跟你可以很順利啦,你不用太煩惱吧。」
馬克將餐具整個打翻。
「要、要和我之間並不是那種關係啦!」
「啊?為什麼?你們都走那麼近了,卻不是那種關係嗎?」
馬克確實常常拜托要幫忙,並且會以聽從她的一項要求作為回禮。比起主人耶露蜜娜,馬克跟要相處的時間還要更多。
「我隻是拜托要幫我一些事情,然後還她人情而已啊……」
說著說著,馬克愈來愈沒有自信。
——要又是怎麼看待這些事情的呢?
每次馬克拿一些麻煩事去拜托要,她總會一邊抱怨一邊還是允諾幫忙。所以,姑且可以認定要並不討厭馬克,而且某種程度上算是信賴著他。雖然她還是常常對馬克刀劍相向,但還是看得出她對待馬克時所抱持的善意。
不過,這樣的善意究竟是因為她以馬克的朋友自居,還是出自於對耶露蜜娜的忠誠,或者——除此之外的情感呢?
過去從未與同年齡女性相處過的馬克,其實抓不到友情跟男女之間好感的分界在哪裏。他雖然知道自己覺得耶露蜜娜很令人憐惜,但也不會因為這樣,就覺得要沒有任何身為異性的魅力可言。
結論就是,馬克隻想得到自己不會對要表現出太逾越的態度,如此罷了。
「逢魔,容我直說,請問你有與女性交往過嗎?」
「咦…………?交往過?」
逢魔的表情不知為何,染上了一片絕望的陰霾。
「喔,嗯,當然有啊!交、交過兩個!」
「原來交過兩個啊……那麼,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馬克話才說到一半,廚房的門就打開了。
「馬克先生、瑟莉亞小姐,早安。」
對方沒有跟逢魔道早,但並不是故意的,隻是單純沒有發現逢魔也在這裏罷了。推開門走進廚房的,是女仆少女艾霞。
艾霞有著原住民特有的褐色肌膚與琥珀色眼眸,身上穿著群青色連身裙與白色圍裙,手上握著與圍裙一樣白色的頭飾。不過,那頭頭發卻像剛刮過台風似的亂得跟鳥窩沒兩樣,看來她接下來應該是要準備整理頭發吧。
「咦?馬克先生,你弄翻了砂糖嗎?」
艾霞看到桌上和地上的砂糖,歪著頭問。
「啊,算是吧……」
雖然,一開始的原因出在瑟莉亞身上,但之後打翻砂糖罐的卻是自己,馬克隻能給出模棱兩可的回應。
「原來馬克先生也會出這種錯啊。啊,我幫你收拾——」
「——這是我造成的,所以我自己來。」
馬克打斷正準備說出可怕提議的艾霞,堅決地這麼說。要是讓她把廚房弄得更亂,瑟莉亞的怒火一定會燒到自己頭上。
盡管覺得發抖著回應的馬克有點奇怪,但艾霞並沒有過於堅持。
「這、這樣嗎?我是無所謂……」
馬克目送打算整理頭發,而往洗手台方向走的艾霞離去——
叮——清脆的鈴聲響起。
馬克雖然在收拾砂糖,但茶具組的準備也幾乎已經完成。他倒掉茶壺和茶杯內的熱水,選好今天的茶葉之後,準備早茶的工作就完成了。
「逢魔,不好意思,剛剛的話題請當我沒說吧。」
「咦?啊,喔。那是要給耶露蜜娜小姐的紅茶吧?」
雖然馬克覺得說要找人商量事情,又突然反悔其實不太對,不過逢魔看起來不介意這些細節。
「我……真差勁,為什麼要扯那樣的謊……」
馬克端起茶具組,逢魔則是顯得有點自我厭惡般低聲說道。
※
「我給您送紅茶來了。」
馬克推開門,一股清涼的風吹送過來。他一看,就發現陽台的門敞開著。馬克因為(契約書)的副作用,無法正確地感受氣溫的變化。雖然並不會因此而有不舒適的感覺,但畢竟季節即將邁入冬季,風應該也挺冷的才是。
看樣子主人陽台上。馬克反手關上門之後,往陽台走去。
撥開雪白的窗簾,就看到一位少女坐在與窗簾同樣雪白的椅子上。
少女有著如黃金工藝般反射著豔麗光芒的金色秀發、足以令人聯想到寶石的翠綠眼眸、彷佛陶瓷那樣白淨無瑕的白皙肌膚,以及簡直可謂玻璃精雕的端正麵容。在剛認識的那段時間,幾乎跟人偶沒兩樣麵無表情的臉孔上,現在帶著些許期待的神色。
這個人就是法連舒坦因家當家II耶露蜜娜·法連舒坦因,今天穿著淺海般淡藍色的洋裝。
她同時也擁有能夠修複馬克等契約者付出的代價,並藉此複製其能力的(空白契約書),以及被歐爾達教稱呼為(精杯)的(阿爾斯·馬格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