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生,這麼暗你也認得路嗎?」
「是。」
少年沒有回頭,直接回應在背後覺得很神奇似地這麼問的薇歐菈。
兩人在這條連路都算不上、一盞燈也沒有的通道上前進。外頭太陽已經下山,因此沒有任何光線進來。兩人為了避免失散,而用繩索將彼此綁在一起。
即便如此,少年之所以還是可以順利前進,全拜他已經將這裏的詳細地圖背起來所賜。他隻需要靠著摸索與觀察些微的空氣流動,就可以確認方向。
少年與薇歐菈逃出洋房已經兩周。
薇歐菈說她想見母親,但母親在哪裏呢?首先要查出這點。少年的家族有很多秘密藏身之處,其中有不少是(傳教士)和教廷都沒發現的秘密場所。少年將薇歐菈藏在那裏之後,致力於收集情報。
雖然家族已經滅亡,但情報網還能用。在進行暗殺工作時,最有用的武器其實是情報。不光是找出目標的住處,還要查出該人有什麼樣的弱點。從個人的生活習慣到國家的機密設施,將相關情報全掌握在手中,才是少年一族之所以能長期居於殺手頂點的理由。
長年培養起的情報網,在這個國家也是數一數二的。
少年就這樣,花了一星期左右調查有關薇歐菈母親的情報。然後又花了一星期移動與準備入侵。薇歐菈和裏卡爾德的婚禮已經迫在眉睫,在一星期之後就要舉行。
現在,少年和薇歐菈在拉其那斯神聖國的首都雷雅梅特爾,這裏是位在首都中央的大教堂。大教堂地底下,有無數條錯綜複雜、如迷宮般的地下道,薇歐菈的母親應該就在這地下迷宮的其中一處。
薇歐菈的母親似乎是所謂的(精杯公主),而且被藏匿在這個國家的中心位置。裏卡爾德說得沒錯,薇歐菈的母親對歐爾達教來說,確實是相當重要的人物。
國內勢力最大的宗教歐爾達教、亦即位於拉其那斯頂點的教皇所在之處,便是言雅梅特爾大教堂。換句話說,這裏可以算是這個國家裏麵最重要的設施。
「好奇怪,我自認視力不差,但我什麼都看不見耶?實習生,你是不是有鍛鏈過視力啊?」
「是,我有接受過鍛鏈動態視力的訓練。」
雖然少年不是憑藉視力前進,但他還是如實回答。
「喔喔,那是怎樣的訓練?」
「基本上是躲開飛過來的物體。」
「飛過來的物體?」
「例如機械弓射出來的箭。」
「哇啊……」
在這堪稱拉其那斯最高機密的設施裏麵,薇歐菈隻要發現什麼問題,就會以很悠哉的聲音詢問少年。她根本不知道這裏是多麼危險的地方。
之所以可以進行這麼毫無緊張感可言的對話,也是因為少年並不是第一次潛入這裏。
地位愈高的人,就愈會為了打擊他人而不擇手段。少年家族的常客,多半都是教會的主教、教士之類的。
對少年來說,要闖進來不是什麼難事。問題在於要怎麼在不被發現的前提之下,帶著完全沒有受過訓練的薇歐菈進來。
現在,少年選擇了最不被注意的通道,也就是通風管來前進。以少年和薇歐菈的體型來說,勉強能夠通過這裏。
在這裏的對話應該有傳到外麵,或許已經在外頭引起騷動。但要從教堂內如此大量的通風口鎖定入侵者的位置根本就不可能,而大人也無法爬進通風管裏麵。
警衛應該也沒想過會有小孩潛入這裏,所以這是一條少年和薇歐菈才有辦法利用的路線。
等到空氣中混入燃油的氣味ll應該是點了提燈吧——的時候,就可以在前方看見燈光了。
「薇歐菈,我們快到了,從現在起別說話。」
少年跟薇歐菈之間以繩索相連,當然不能輕舉妄動。
在移動之前,先謹慎地探探前方的情形。畢竟是關著(精杯公主)這等重要人物的地方,應該不至於沒有警衛。
少年憋氣警戒著周遭,卻沒有感受到任何人類的氣息。
——沒有警衛……是搞錯地點了?還是說對方非常老練?
不管怎樣,都不是太理想的狀況。少年下定決心。
(薇歐菈,我要解開繩索。我下去之後,過了三十秒如果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你就跟著下來。)
(如、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請你折返。)
(咦咦咦咦?)
少年一本正經地對輕聲發出驚呼的薇歐菈說:
(這個通風管沒有寬到可以讓我們在裏麵轉身。我雖然可以指引方向,但如果你不先走,我們就無法折返。)
(啊,嗯,說得也是,你也會跟著回來嘛。)
(因為我還綁架著你。)
這麼回答之後,突然傳來「碰」的一道低沉聲音,看來是薇歐菈撞到天花板了。
(你還好嗎?)
少年以不帶任何情感的聲音詢問,薇歐菈用略帶哭音的聲調回答:
(……嗯。雖然是我拜托你的,但聽你這樣認真地說出來,還是覺得很害羞。)
少年搞不懂薇歐菈話中的含意,但還是覺得不能再磨蹭下去,於是解開繩索之後,就往通風管的出口前進。
鑽出通風管後,便看到一個寬敞的空間。天花板很高,應該足以容下一棟一般民房。
牆上掛著提燈,但整個空間空蕩蕩的。少年來到房內,並調查看看是否有暗門之類的東西,也沒有任何收獲。
——什麼都沒有。不是情報錯誤,就是我們的入侵行動被發現了……
房間隻有一扇大大的門。門的另一邊有些許人的氣息,外頭應該是看門人吧,總共兩位,感覺起來本事並不差。
總之這裏什麼都沒有。大概是因為過了三十秒,當少年打算給薇歐菈打折返的信號時,一抬頭就看到薇歐菈正往下看。她的表情不知為何,彷佛看到什麼不可置信的光景一樣僵住了。
少年搖搖頭,示意薇歐菈折返,但她不知是否沒看見少年的動作,隻是一直像說不出話那樣不斷張口閉口。
然後,不知做什麼盤算的薇歐菈打算從通風管下來。通風管位在比少年身高還高的地方,而且底下也沒有落腳處,要是直接摔下來就不妙了。
薇歐菈不顧少年的製止跳了下來,少年迅速奔過去,用雙手接住了薇歐菈。
雖然薇歐菈的行為讓少年感到困擾,但他也沒有出口抱怨,隻是靜靜地放下了薇歐菈。而薇歐菈則根本沒有察覺少年的狀況,直直凝視著空無一物的房間中央。
「這裏……是我家。」
她的聲音中帶著無比驚訝的情緒。少年歪了歪頭,薇歐菈到底看到什麼?
薇歐菈也不等少年回應,就搖搖晃晃地向前走。
「實習生,在這邊,來吧。」
薇歐菈招手的方向什麼也沒有,隻有冰冷的石板地。到這種地步,少年也不禁懷疑薇歐菈是不是還正常。
但就在他這麼想的瞬間——
眼前——突然幻化成一片花草地。
明明是冰冷的地下室,卻有令人感受到草原氣息的微風吹拂。盡管是秋天,卻有陣陣春天的花香飄來。抬頭一看,那裏已經不是呆板的天花板,隻見燦爛的陽光灑落。少年將視線轉回薇歐菈身上,就發現在她麵前有一棟小小的民房。
那是——(傳教士)稱之為「搖籃」的領域。
不知道真相的少年,敏銳地警戒著。
——是契約者的能力……?
遇到這令人費解的狀況,少年探查著周遭,但並沒有發現他人存在。
「實習生,你怎麼了?」
薇歐菈感到不解般歪著頭。其實少年才覺得不解,但他現在不能丟下薇歐菈,於是警戒著周遭,來到薇歐菈身邊。
薇歐菈輕觸大門。
「這棟房子現在已經不在了,我親眼看到它被毀掉。」
少年站在薇歐菈身邊,也摸了摸門。
摸著門板的手上傳來一股粗糙的觸感。刺激鼻腔的味道證明著這並不是剛蓋好的房子,有一股老舊塵埃和發黴的氣味。
不隻是看起來老舊,從使用的建材和釘子等等,都確實能感受到歲月的痕跡。
少年陷入思考。
要建造這種房子並非不可能,隻要使用跟這間房子一樣老舊的建材,就可以營造歲月的痕跡。而且這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民房,有很多房子的構造都是這樣,直接搬過來也是可以。
但為什麼要建造這種房子呢?而它又為什麼突然出現呢?完全無法理解。就少年所見,這裏的確原本是沒有房子的。
「我要開門羅?」
少年腦中浮現幾種可能性,這時薇歐菈推開了門。
門的另一邊……是再普通不過的景象。地上鋪著用廉價毛線織成的地毯,牆上掛著破舊的掛布。
「啊,這是我刻的。」
薇歐菈一邊這麼對少年說著,一邊走進房內,看著其中一根柱子。
「這是……我的身高記錄。」
柱子上排著橫向的刻痕跟標示的年份。那條痕跡高度大概停在薇歐菈腰部左右。刻痕看起來是很久以前的產物,不像刻意做出來的。
「實習生,你有帶刀子嗎?」
少年點點頭,取出幾種刀。
「要哪一種?」
他的手上從小型雕刻刀到大型匕首都有,萁中甚至有三角錐或破刀短劍這類特殊的品項。
薇歐菈頭暈般地抱著頭。
「你為什麼會帶這麼多刀啊……?」
「因為這是我的家傳事業。」
少年依然以毫無抑揚頓挫的口氣回答。
薇歐菈無可奈何地借用了一把普通小刀,然後按在柱子上弄出一道刻痕。雖然少年不想留下入侵的痕跡,但也來不及阻止了。
少年正想歎氣,卻因些許驚訝而動了下眉毛。
「……消失了。」
刻在柱子上的痕跡眨眼間就消失了。
薇歐菈露出無力的笑容。
「啊哈哈,這個家裏的東西都不會壞,會像這樣恢複成原狀。但當媽媽離開這個家之後,這個家就像任務結束一樣崩毀了……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裏出現,真傷腦筋。」
少年覺得薇歐菈的笑容怪怪的,好像在隱瞞著什麼。
正當少年覺得疑惑時,薇歐菈在地毯上邁出腳步,往屋內的房門前進。少年也跟了上去。雖然不確定這個家到底是怎麼回事,但至少知道教會非常重視它。少年不覺得教會會沒有安排任何抵擋入侵者的對策。
少年搶在薇歐菈前麵,輕輕推開門。
他不忘警戒著是否有陷阱,卻撲了個空。眼前隻有平凡無奇的寢室。放置在中央的床鋪上,躺著一位有著淡紫色頭發的女性。
「——媽媽……!」
薇歐菈奔到床鋪旁邊。
躺在床上的女性年輕得令人吃驚,應該才二十幾歲吧,根本看不出她有像薇歐菈這麼大的女兒。不過她的身體已經瘦得不成人樣,臉頰和眼窩也凹陷下去,明顯可以看出應該是因為生病或毒素侵入體內,而導致身體非常衰弱。
——應陔撐不了太久了。
少年一眼就看出來。
「媽媽,我好想你。」
薇歐菈的聲音帶著想哭似的情緒。
「媽媽,我跟一個叫做裏卡爾德的人訂婚了,他說會幫忙調查媽媽的病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我從來沒想過他是怎麼樣的人,也還不懂該怎麼處理結婚的問題。」
那應該是薇歐菈至今一直積壓的情緒吧,畢竟她隻是個十六歲少女。在沒人可以商量的情況下就要嫁給一個認識不到一年的男人,當然會覺得不安。
即便如此她還是答應這樁婚事,應該都是為了母親這唯一的親人吧。憑她一個少女根本無法一邊照顧母親,一邊養活兩人。所以被裏卡爾德這樣的貴族求婚,當然沒道理不答應。
「媽媽,你說說話啊。」
沒有人回應這請求的聲音。
少年隻能不發一語,看著緊靠在床前的薇歐菈的背影。
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總算穩定下來的薇歐菈抬起頭,用袖子抹了抹臉,看樣子是強忍著不哭泣。
「對不起,我一直沒來見你,結果一見麵就說這種話。」
然後她又露出一如往常的悠哉笑容。
「嗯,我隻是有點不安而已,已經沒事了。跟我訂婚的裏卡爾德是個貴族喔,你相信嗎?我到現在都還不敢置信呢。我想,他一定會想辦法治好媽媽。所以等一切結束之後,我們又……」
「又」怎麼樣呢?或者希望做些什麼呢?薇歐菈都沒有說出口。
然後,薇歐菈轉身麵對少年。
「實習生,謝謝你。多虧了你,我舒坦多了。」
少年直直看著薇歐菈的臉說:
「薇歐菈,我有個問題。」
「呃,啊……要問酬勞嗎?」
少年輕輕點頭。
「薇歐菈所說的活下去,就是指要忍耐嗎?」
「忍耐……?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你看起來像在忍耐。我是因為你說想來,我才帶你來的。你是為了忍耐才來的嗎?」
少年的聲音聽來不像說大道理教訓人那樣,而是真的打從心裏感到不解。
「不、不是……」
說到一半,眼淚就從薇歐菈的臉頰滑落。
「唉唷,討厭啦……」
淚水不停滾出,看樣子一旦決堤就停不下來,就像水壩潰堤那般。後來,薇歐菈甚至搗著臉蹲了下去。
少年手上沒有手帕。
他想找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薇歐菈擦眼淚,最後選擇了背對她。
「如果不介意,請用吧。」
薇歐菈應該是不知道少年想要表達什麼而愣了一下,然後才站起身子抓住少年的背。
薇歐菈像是想把長年憋著的氣全部吐出來一樣放聲大哭。
少年隻是不斷祈禱,希望不要有其他人進來。
哭泣聲隨著薇歐菈漸漸平靜下來而停止。薇歐菈依然倚靠著少年的背部,自言自語般說道:
「我啊,以為可以跟媽媽說到話。」
少年看了看依舊沉睡著的女性。
「我很傻吧?她之前就一直沒醒過,現在當然也不可能醒來啊。」
聽到她語帶自嘲,少年努力思考著該怎麼回答。
「即便如此,你還是想見她吧?」
背後的薇歐菈捏緊了少年的襯衫。
「嗯……我很想見她。」
然後她以不知所措的聲音對少年說:
「那個,我以後該怎麼辦呢?」
不知為何,少年聽到這聲音後覺得呼吸困難,讓他不禁抓住自己的胸口。
他從出生以來就一直學習破壞人體的方法。一族的最佳傑作——這是少年的外號,也是其他人對他的尊稱。沒有人能比少年更正確、迅速、確實地破壞人體,而少年也引此為傲。
盡管如此,麵對一個少女,他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希望少女能露出笑容,那個少女如果不是帶著悠哉的笑容就不對了。可是,少年卻不知道怎麼逗她笑。
少年無法忍受這足以讓人窒息的氣氛,於是開口說道:
「你很任性。」
「……嗯,是啊。」
「你以你的價值觀為基礎在命令我。」
「……對不起,你生氣了嗎?」
「所以,請你繼續任性下去。」
少女一下子無法回應。
「……實習生,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不是很清楚。」
少年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在他身後的薇歐菈忍不住笑了起來。
薇歐菈的手終於放開了少年的背部。
「說得也是,把你拖來這裏的正是我呢。」
接著她握起了少年的手。
「我們回去裏卡爾德那裏吧。如果我要退婚,還是得當著他的麵說出口才行,不然就太卑鄙了。」
隨後她露出一如往常的悠哉笑容。
「如果我因此被罵了,再麻煩你綁架我。」
「好的。」
少年老實地回答。薇歐菈轉頭麵向床上的女性。
「媽媽,我想這是我最後一次來見你了。不過……」
薇歐菈將手放在胸前,像是回想般地閉上雙眼,然後用明確的語氣說道:
「我過得很好。」
這是長期惦記著母親的少女,終於長大成人的一瞬間。
不知為何,床上的女性似乎露出了笑容。
然後,世界像海市蜃樓那樣搖晃著,然後瞬間消失。
「媽媽……」
當少女如此呢喃的時候,不論床上的女性、小小的民房,還是四處綻放的草木,一切都消失了。
然後——
「——你、你們是什麼人?怎、怎麼進來的!」
一回頭,就看到兩個穿著法袍的男人。男人們手上握著錫杖,法袍下麵則露出些許鎖子甲,一副中世紀騎士般的打扮,應該是房外的守衛吧。他們似乎是聽到少年和薇歐菈的聲音而進來察看狀況。
景色已經變回原本的房間模樣了。
——太大意了…
對方因為兩人突然出現而吃了一驚,但少年也是一樣,因為背對他們,所以動作慢了一些。
即便如此,少年還是立刻采取行動。他按住較近的男人手上的鍚杖,利用跨步向前的衝力,順勢朝對方喉頭賞了一記肘擊。
男人的喉嚨受到衝擊,連呻吟都發不出來,就已經倒下。
——還有一個。
要是弄出聲音,就會有人來支援。那樣的話姑且不論少年,薇歐菈就很難平安地逃離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