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茶與聖(5)(1 / 3)

天寶十四年二月初九日(公元七五五年),安祿山在範陽叛唐造反。當他所最忌憚的奸相李林甫於三年前死去時,即已暗蓄反唐之心,後來他所最看不起的楊國忠繼任宰相,國事更趨混亂,同時又被國忠排擠,他就憤而起兵發難,且以肅清君側為名,矛頭直指長安。由於唐室經過了長時期-的靖平,武事荒廢已久,而朝廷突然用兵,人心驚惶失措,遂使懦弱之兵,難敵如狼似虎的胡人,各地官兵,在倉猝應戰之下,有的紛紛敗潰,有的集體投降,真所謂兵敗如山倒,北方地區大部淪陷。不久,戰禍漸漸逼近竟陵,無數的秦中難民擁擠地由漢水流域向南奔逃。

陸羽見到局勢危急,謠言亂傳,人心恐惶至於極點,知道東崗已非托身的幽棲之地,女口何再在草廬安心著述?可是天地茫茫,何處才是安樂窩呢?

經過深思熟慮後,他決定要到江南避難,因為長江天險,很難渡越,必可阻遏胡兵的侵襲。

他想到自己也是難民的棄兒,所以對於許多難民衣衫襤褸,攜老扶幼,挑擔負包,狼狽不堪的情形,格外同情。於是他在路旁亭畔,搭起帳篷,疊石成爐,烹煮茶湯,以解逃難群眾的口渴,以及祛除他們身心的寒氣。

陸羽孑然一身,雖已決定流亡江南,但也不能說走就走,他收拾行裝、書籍、茶記等物,包紮成捆,直到次年新春(公元七五六年),局勢越來越緊,由北逃南的難民也愈來愈多,才騎驢牽牛,加人群眾的隊伍裏,對著才居數月的東崗草廬看了最後一眼之後,立即匆忙地起程。

白驢四蹄疾走,烏犁牛也是健行的動物,又能負重,所以不久,陸羽已漸漸把難民的隊伍拋在身後。他經過漢川、江夏到了漢口鎮,就取道直趨黃梅地界。

陸羽從竟陵出發,到達黃梅,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時間已過了多日,中途跋涉山水多處,但若與上次險惡的蜀道比較,則這次所經曆的旅程,對陸羽來講,也算不了什麼困難。不過,在風雨交作的時候,路滑泥濘,山徑崎嶇,嶺坡峻險,驢牛往往失蹄,他雖小心趕路,但進度緩慢。有時牲口的四蹄陷泥濘深處,犁牛未能自拔,且動彈不得,他也顧不得泥潭汙濁,隻好跨下坐騎,把行李書籍等物卸下牛背,搬到妥處,以減輕它的負荷,又盡力拉牛,助它脫離險地,然後再將卸下之物一一重新載上,才能繼續旅程。在中途若遇氣候轉劣,大雪飄飛,他必須在白銀世界裏擇路而行,倘逢大道小徑層冰滿地,路滑難行之時,驢牛踟躇不前,他就下騎步行,戰戰兢兢,以蝸牛式的行動走向前程。

陸羽冒著風雨冰雪的侵襲,踽踽獨行於長途旅程,吃的是幹糧,飲的是冷水,宿處若非寺觀,便是在涼亭旁邊,搭起帳幕,暫度一宵。那時,正是冬末春初的季節,氣候甚冷,沿途木枯草黃,他還在冰天雪地的曠野上,找尋耐冬的蔓草木葉,讓牲口充饑吃飽。在這種艱難困苦的環境裏,他與驢牛相依為命,並不把它們當做畜牲,卻視之如朋友一樣,往往用手輕撫驢牛的頸部,愛撫一番,不料驢牛似乎有靈性,仿佛知道主人的厚意,竟在這時忽然長鳴幾聲,四蹄跳躍起來,好像是表示感謝主恩似的,這使陸羽非常高興,也算他在寂寞而寒冷的旅途上得到了溫暖的安慰。

陸羽既已到了黃梅縣,少不得要拜謁佛教聖地五祖寺,因為他作為俗家弟子自幼與僧為伍,雖不願削發為僧,但每逢好山名寺,心裏自然產生好感。他先在雙峰山一帶考察,但見滿地蒼鬆翠柏,到處梅花成林,冷香撲鼻,幽靜非凡。在山穀裏,他發現野茶數株,新芽未抽,枝上積雪已消,它們受到鬆柏高枝的濃蔭所掩護,故能耐寒地保持著枝葉的常青而不枯不凋。他觀察良久,欣然下騎,步行踏雪上山,訪問了該寺的住持,又茶聚了一會,略談佛教高僧五祖和六祖的事跡。

這時,陸羽得悉江州即在隔岸,而廬山也可在本山遠望,隱約可見,於是他就辭別方丈,下山起程,傍晚安抵過江的渡口。

江岸人聲嘈雜,形影擁簇,原來是多批難民陸續到達。忽然陸羽聽到那邊群眾中傳來號啕大哭之聲,連忙急步走去,越眾而前,看到二具屍體,一老一少,縱橫僵臥地上,死去不久,旁哭數人,諒必是死者的家屬。

陸羽淒然長歎,心想道:“二屍衣衫單薄,麵黃肌瘦,必是為饑寒交迫又不堪顛沛流離,長途跋涉之苦,以致骨力不繼,猝然病亡,甚可悲也。他們本欲避禍求生,投奔異鄉,而反速其死。人生到此,天道寧論,嗚呼哀哉!”

他觸景生情,悲不自勝,但欲哭無淚,隻得搖頭,連連歎氣,隨即回轉身去,離開現場,一邊吟道:

“欲悲天失綱,胡塵蔽上蒼,欲悲地失常,烽煙縱虎狼。

欲悲民失所,被驅若犬羊。悲盈五湖山失色,夢魂和淚繞西江。”

這就是陸羽的四悲詩。

陸羽渡過滾滾長江,到了江州(今九江),首先安排宿處。這裏,閻閭櫛比,人煙稠密,四方貨物雲集,商號買賣興隆,街擁酒樓,市多茶館,行人往來,秩序井然,不但毫無戰禍隱憂的痕跡,而且尚有太平盛世的景氣,畢竟江南風光與北方大不相同。

在江州,陸羽逗留了一段時期,那是由於他千裏迢迢匆忙趕路,不免辛苦,又受到風寒侵襲,忽覺四肢無力,身體違和,患病一月有餘,經醫診治之後,才漸漸複原。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