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披覽史籍時,常常會發出深深的感歎,前人對生活在祖國西部地區的羌人(諸羌)的具體描述實在太少。但稍加尋覓後便會發現,這些提綱挈領、畫龍點睛的記載,還是頗有韻味的。從中,我們可以窺見形成黨項羌族精神世界的深厚基礎和諸多極為重要的因素。
對與黨項羌人一直有著密切聯係的羌人社會,無論是其整體的基本狀況,還是各個不同部落(或者國家)的獨特麵貌,前代史家都極為關注。譬如,史籍中有如下記載:
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穀,以產牧為業。其俗氏族無定,或以父名母姓為種號,十二世後相與婚姻。父沒則妻後母,兄亡則納嫠嫂,故國無鰥寡。種類繁熾,不立君臣,無相長一,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為雄。殺人償死,無它禁令。其兵長在山穀,短於平地,不能持久,而果於觸突,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堪耐寒苦,同之禽獸,雖婦人產子亦不避風雪。性堅剛勇猛,得四方金行之氣焉。
武帝征伐四夷,開地廣境,北卻匈奴,西逐諸羌。乃度河湟(按:指湟水地區,羌人所居),築令居塞(按:今甘肅永登西北),初開河西,列置四郡,通道玉門,隔絕羌胡,使南北不得交關……至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漢宣帝時)先零(按:羌人種名,原居甘青交界處,後西移至西海、鹽池地區,即青海湖一帶)乃與諸羌大共盟誓,將欲寇邊。帝聞,複使安國將兵觀之。安國至,召先零豪四十餘人,斬之。因放兵擊其種,斬首千餘級。於是,諸羌怨怒,遂寇金城。乃遣趙充國與諸將兵六萬人,擊破平之。
建武九年……班彪上言:今梁州部皆有降羌。羌胡被發左衽,而與漢人雜處,習俗既異,言語不通,數為小吏黠人所見侵奪,窮恚無聊,故致反叛……諸降羌布在郡縣,皆為吏人豪右所徭役,積以愁怨……寇患轉盛。
如以上史籍所描述的,生活在僻遠時空的西羌人,他們所擁有的社會組織形態(氏族無定、父母種號、強弱區分)、社會生產方式(居無常、隨水草、產牧為業)、婚姻家庭原則(妻後母、納嫠嫂)、剽悍的民族性情品格(以力為雄、戰死為吉、病終不祥),以及普遍的風俗習慣(被發左衽、不避風雪、大共盟誓)和極為不幸的悲慘遭遇(沉重徭役、四處遷徙、野蠻斬首),也都是對黨項羌先民的生存狀況和曆史命運的生動描述。
青藏高原東緣地區的黨項羌部落組織,與它周邊的許許多多的、大大小小的諸羌部落組織,有著在大體相同的時空中不斷發展和進步的社會文明。雖然說,它們彼此之間有著種種的摩擦和衝突,它們各自的情況也還是有所區別的;可是,它們所擁有著的自然環境、生存條件、生產方式、政治製度、日常生活、風尚習俗、文化藝術、宗教信仰等,是極為相似的;它們對更高層次的中原式的社會文明,采取著如出一轍的羨慕、向往、靠攏的共同態度;而在它們彼此之間,不僅有著天然的聯係,更有著形形色色的頻繁的交往。如是,將它們視為諸羌部落共同體(諸羌民族大家庭),進行特定視角下的觀察和研究,不僅是理所當然的,也是具有學術意義的。
在這個諸羌部落共同體中,作為黨項羌的近鄰之國,有從古羌人走來、漸趨強大而自立王朝的吐蕃,有被吐蕃所征服而成其屬部的,如東女、附國、嘉良夷、薄緣夷、白蘭,有來自遼東、源自鮮卑而落地西部、混血西羌的吐穀渾,還有被西魏所滅的鄧至羌、北周所滅的宕昌羌等。同諸羌各國之間的各種聯係和交往,包括和平友好相處,也包括武裝力量相加,不僅影響到對黨項羌人的生存和發展,也影響到黨項羌人精神世界的形成和發育。
1.吐蕃
據《舊唐書》《新唐書》等記載,吐蕃的先民是由西羌所屬的發羌、唐旄等發展而來的,原散居地在今青海、甘肅、四川等省相連地區的黃河、湟水、長江、岷江之間。7世紀初期,鬆讚幹布在征服、兼並青藏高原許多部落以後,於距離長安之西約8000裏處建立起吐蕃政權,標誌著吐蕃作為民族共同體的形成。經過定都邏些(拉薩),統一文字,建立行政區劃、職官製度、盟會製度、軍製和法律等措施,為吐蕃政權奠定了穩固的基礎。得益於鬆讚幹布迎娶文成公主,以及與唐朝的多次會盟(706年的神龍會盟、732年開元會盟、734年的赤嶺立碑),吐蕃取得了發展自身的良好機遇。
其國人號其王為讚普(意為強雄丈夫),以統理國事。征兵用金箭,敵來點烽燧,百裏一亭。軍令極其嚴肅,每次戰爭之中,前隊皆死時,後隊方得進;且師無饋糧,以虜獲為資。推重戰死,痛惡病終。臨陣敗懦者,須懸垂狐狸尾於首,以怯示眾。刑罰嚴酷,小罪則剜眼睛,割鼻子,斷腿骨;還有很深的地牢,一關就是二三年。國宴賓客,必驅趕犛牛,由客人自射而後烹製為饌。讚普與臣下“一年一小盟”,用羊、狗、獼猴為牲;“三年一大盟”,用人、馬、牛、驢為牲;凡牲,必折足、裂腸,陳於前,使巫告神曰:“有負盟者,同於此牲。”
其地氣候大寒,稼有青稞、蕎麥、小麥、豆類,獸有犛牛、名馬、狗、羊、豬、天鼠、獨峰駝,還有金、銀、銅、錫等寶藏。無文字,刻木結繩為約。不知節候,以麥熟為歲首。因盛產肉類和青稞,遂以為飲食主體,喜食糌粑(以炒熟青稞磨麵加上酥油),竟有“接手飲酒,以氈為盤,撚麥為碗,實以羹酪,並而食之”的吃法。用炒麵捏成碗,內中盛有飲品(奶、酒、茶),喝完飲品,竟連“碗”一同吃掉。所住毳帳(氈帳),有僅可安身的“小拂廬”,也有可容數百人的“大拂廬”;農耕者,多住平頂的土屋。用粗毛或獸皮製衣,以為穿著。男子弓箭、刀劍不離身。婦人辮發,墜以飾物。頗重漢地綢緞,而貴瑟瑟(碧珠),次之金、金塗銀、銀、銅等,男女用為首飾。人們雖不常“櫛沐”(梳洗),卻有“赭麵”(以紅色塗臉)的愛好。
吐蕃人素來重強壯,賤老弱,以至母拜子,子倨父,出入時前少而後老。為父母守喪,要“斷發”(剪掉頭發),“黛麵”(以青黛塗麵),“墨衣”(穿黑色衣服)。如是普通人死,要殺牛馬以殉;如是讚普死,則不僅要有“共命人”(君臣好友之自號,隻有五六人)和“親信人”(數量不一)殉葬,隨埋衣服、珍玩、乘馬、弓劍之類,還要在墓上修房舍,立大土堆,豎起眾多雜木,作為祭祀之場所。主要的遊藝項目,有圍棋、陸博(又叫“雙陸”,局如棋盤,擲骰博行),再就是吹蠡(螺)、鳴鼓為戲。吐蕃人原來信奉本教,崇拜對象有自然、鬼神、祖先等。從印度和唐朝分別輸入了佛教後,加之融合自身原有文化,形成了包括音樂、舞蹈、文學、繪畫等豐富內涵的吐蕃佛教文化。全民習詛咒,喜浮屠法(佛教),甚至國家政事,也必以守戒律、出家修道的桑門(又作“沙門”)參決。
2.東女
《隋書·女國傳》《北史·女國傳》《新唐書·蘇毗傳》等有載。原屬西羌,居蔥嶺以南,因其王姓蘇毗,又稱其國(部)為蘇毗(音轉又作孫波、精波結)。蘇毗曾逐漸擴張東移,因受吐蕃征伐和吞並,一部分人遷向東南,建立東女國。東女既與吐蕃聯係,又與中原結好,人稱其為“兩麵羌”。其地跨安多地區的最西端,西北連吐穀渾(今青海境內),以康延川(今西藏昌都)、昆侖弱水(源於今青海境內,作東南向流,疑為瀾滄江)流域為主要土境。東西行九日程,南北行二十日程。有城八十,戶四萬,勝兵萬人。其國政皆由女王(號“賓就”)掌管,女王死,國人以金錢數萬繳納王族,求淑女為大小女王繼立,或姑死婦繼。國俗重女而輕男,“婦人為吏職,男子為軍士。女子貴者則多有侍男,男子不得有侍女。雖賤庶之女,盡為家長,猶有數夫焉。生子皆從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