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桃色·黨爭(3)(2 / 3)

需要特別在意“1643年”這個時間點,第二年,便發生了崇禎死國、清兵入關、福王南立、馬阮當政等大逆變。從這一時間窗口回看“丁祭風波”,對接下來的一係列事態,便有了清晰的意識。它不啻將青春知識群體與阮大铖之間的矛盾推向高點,所謂舊恨新仇,並蓄胸間,一旦找到缺口,怎能不決堤而出?

對弘光黨爭加以探問之前,我們先就材料的使用,明確一個原則。由於事涉真偽,情況複雜,為求客觀,我們對基本情節的諸家講述,不得不有所依違、取棄。凡與之有利害關係,或傾向過於鮮明,雖是親曆者,我們對於這樣敘說與論評,也隻好束之高閣,例如黃宗羲的《弘光實錄鈔》、文秉的《甲乙事案》。可靠或合理的材料,應該符合兩點:一,中立的、沒有派別身份的作者;二,作者雖在“門戶”之中,但敘事論人能夠做到持平、求實。以此兩點繩之,我們從諸著內遴出兩種,作為了解弘光黨爭的主要依據。

一是李清所著《三垣筆記》。作者於弘光間先任工科給事中,再升大理寺丞,事多參決,是曆史目擊人和“在場者”。其次,他從崇禎朝起就與黨爭保持距離,置身其外。關於《三垣筆記》的寫作,他強調兩點,一是求實,“非予所聞見,不錄也”;二是“存其公且平者”,對某一方“不盡是其言”,對另一方也“不盡非其言”。他指出,關於這段曆史,官方“記注邸鈔,多遺多諱”,私家“傳記誌狀,多諛多誤”,《三垣筆記》就是針對這種情況,“借予所聞見,誌十年來美惡賢否之真”。[50]

二是夏允彝(表字彝仲)的《幸存錄》。和李清不同,夏允彝有派別身份,他與陳子龍並為幾社兩大創始人,“時吳中名士張溥、張采、楊廷樞等結複社以為東林之續也,公亦與同邑陳公子龍、何公剛、徐公孚遠、王公光承輩結幾社,與之相應和”。[51]然而《幸存錄》乃是夏氏赴死之前,以超越黨派立場、痛思明末曆史的沉潛之心,所投入的寫作。書未竟,“聞友人徐石麒、侯峒曾、黃淳耀、徐汧等皆死,乃以八月中,賦絕命詞,自投深淵以死”[52],臨歿前,喚其子完淳而特囑之:

餘欲述南都之興廢,義師之盛衰焉,今餘從義師諸公九京遊矣!靡有暇矣!汝雖幼,南都之大政,於庭訓猶及聞之……餘死矣,汝其續餘書以成![53]

這樣一本著作,其誠切端肅,豈尋常文墨可比。這一點,為李清所證實。他晚年隱居著述期間,讀到《幸存錄》,不禁激賞:“獨夏彝仲《幸存錄》出,乃得是非正”,盛讚之“存公又存平”;對於自己寫《三垣筆記》,李清也引夏氏為同調,說:“苟彝仲見此,無乃首頷是記(指《三垣筆記》)亦如予首頷是錄(指《幸存錄》),而又以存我心之同然為幸也。”[54]

這段史事,線索概如《幸存錄》以下所述:

士英首以阮大铖薦,舉朝力爭之,卒以中旨起為少司馬。大铖一出,日以翻逆案處清流為事。憲臣劉宗周(劉宗周,官左都禦史)以疏爭,士英、大铖內用群璫(太監),外用藩帥,並收勳臣為助,其意不過欲逐宗周輩,而內璫勳藩遂不可製。賄賂大行,凡察處者,重糾敗官者,贓跡狼藉者,皆用賄即還官,或數加超擢。時以擁立懷異心,並三案舊事激上怒。上實寬仁,不欲起大獄,故清流不至駢(連比成案)者。……而一時柄臣,務以離間骨肉危動皇祖母,欲中諸名流以非常之法。如楊維垣、袁弘勳、張孫振者,不啻人頭畜鳴。又,擁立操異論者不過數人,而柄臣自侈其功,凡人糾必欲以此誣入之。如妖僧等事,幾起大獄,卒致左帥(左良玉)以眾憤,有清君側之舉。士英盡撤勁兵以防左帥,敵已至維揚(揚州),而滿朝俱謂敵必無虞,且欲用敵以破左(左良玉),一時有識者謂亂政亟行、群邪並進,莫過於此。[55]

把前因後果以及層層遞進的關係,講得有條不紊,要言不煩。

我們已經知道,馬士英迎立福王,出於阮大铖的謀劃。然而兩人的淵源,既比這個早,也比這個深。李清記載:

周輔延儒再召原任,阮光祿大铖,迓之江幹,情甚摯。延儒慮逆案難翻,問大铖廢籍中誰為若知交可用者,大铖舉原任宣府馬撫軍士英。時士英猶編戌籍,忽起鳳督(鳳陽總督),茫然,既知大铖薦,甚感。[56]

據《明史》,周延儒再召為相,赴京,時在崇禎十四年(1641年)九月。由此可知,《留都防亂公揭》之後,阮大铖雖“閉門謝客”,暗中仍四處奔走;由此也可知,那時馬、阮已經沆瀣一氣。

縱如此,阮大铖頭上頂著“逆案”罪名,既是先帝欽定,又相當於“反革命集團”案,不像普通罪名方便撤銷,而且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牽一發動全局;加上朝中東林占優,阻力甚大。馬士英雖然擠走史可法,高居首輔,想要對阮知恩圖報或樹為羽翼,也不那麼容易。這便是夏允彝所說:“舉朝力爭之,卒以中旨起為少司馬。”為了阮大铖,馬士英最後不惜動用非常手段,踢開規章,罔顧朝議:

諸閣臣皆以為不可,士英曰:“我自任之。”其(阮大铖)冠帶來京一旨,即士英手票。[57]

手票,是輔臣代皇帝草擬的旨意。馬士英利用票擬權,以朱由崧名義,允許阮大铖按原品秩,穿戴正式朝服晉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