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閱讀經典:茅盾散文12(1 / 3)

憶冼星海

和冼星海見麵的時候,已經是在聽過他的作品(抗戰以後的作品)的演奏,並且是讀過了他那萬餘言的自傳()以後。(這篇文章發表在延安出版的一個文藝刊物上,是他到了延安以後寫的。)

那一次我所聽到的《黃河大合唱》,據說還是小規模的,然而參加合唱人數已有三百左右;朋友告訴我,曾經有過五百人以上的。那次演奏的指揮是一位青年音樂家(恕我記不得他的姓名),是星海先生擔任魯藝音樂係的短短時期內訓練出來的得意弟子;朋友又告訴我,要是冼星海自任指揮,這次的演奏當更精彩些。但我得老實說,盡管“這是小規模”,而且由他的高足,代任指揮,可是那一次的演奏還是十分美滿;——不,我應當承認,這開了我的眼界,這使我感動,老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心裏抓,癢癢的又舒服又難受。對於音樂,我是十足的門外漢,我不能有條有理告訴你:《黃河大合唱》的好處在哪裏,可是它那偉大的氣魄自然而然使人鄙吝全消,發生崇高的情感,光是這一點也就叫你聽過一次就象靈魂洗過澡似的。

從那時起,我便在想象冼星海是怎樣一個人呢?我曾經想象他該是木刻家馬達(湊巧他也是廣東人)那樣一位魁梧奇偉,沉默寡言的人物。可是朋友們又告訴我:不是,冼星海是中等身材,喜歡說笑,話匣子一開就會滔滔不絕的。

我見過馬達刻的一幅木刻:一人伏案,執筆沉思,大的鬥篷顯得他頭部特小,兩眼眯緊如一線。這人就是冼星海,這幅木刻就名為《冼星海作曲圖》。木刻很小,當然,麵部不可能如其真人,而且木刻家的用意大概也不在“寫真”,而在表達冼星海作曲時的神韻。我對於這一幅木刻也頗愛好,雖然它還不能滿足我的“好奇”。而這,直到我讀了冼星海的自傳,這才得了部分的滿足。

從星海的生活經驗,我了解了他的作品之所以能有這樣大的氣魄。做過飯店堂倌,咖啡館雜役,做過輪船上的鍋爐間的火伕,浴堂的打雜,也做過乞丐,——不,什麼都做過的一個人,有兩種可能:一是被生活所壓倒,雖有抱負隻成為一場夢,又一是戰勝了生活,那他的抱負不但能實現,而且必將放出萬丈光芒。“星海就是後一種人!”——我當時這樣想,仿佛我和他已是很熟悉的了。

大約三個月以後,在西安,冼星海突然來訪我。

那時我正在候車南下,而他呢,在西安已住了幾個月,即將經過新疆而赴蘇聯。當他走進我的房間,自己通了姓名的時候,我吃了一驚,“呀,這就是冼星海麼!”我心裏這樣說,覺得很熟識,而也感得生疏。和友人初次見麵,我總是拙於言詞,不知道說些什麼好,而在那時,我又忙於將這坐在我對麵的人和馬達的木刻中的人作比較,也和我讀了他的自傳以後在想象中描繪出來的人作比較,我差不多連應有的寒暄也忘記了。然而星海卻滔滔不絕說起來了。他說他剛出來,就知道我進去了,而在我還沒到西安的時候就知道我要來了;他說起了他到蘇聯去的計劃,問起了新疆的情形,接著就講他的《民族交響樂》的創作。我對於音樂的常識太差,靜聆他的議論,(這是一邊講述他的《民族交響樂》的創作計劃,一邊又批評自己和人家的作品,表示他將來致力的方向,)實在不能讚一詞。豈但不能讚一詞而已,他的話我記也記不全呢。可是,他那種氣魄,卻又一次使我興奮鼓舞,和上回聽到《黃河大合唱》一樣。拿破侖說他的字典上沒有“難”這一字,我以為冼星海的字典上也沒有這一個字。他說,他以後的十年中將以全力完成他這創作計劃;我深信他一定能達到。

我深信他一定能達到。因為他不但有堅強的意誌和偉大的魄力,並且因為他又是那樣好學深思,勇於經驗生活的各種方麵,勤於收集各地民歌民謠的材料。他說他已收到了他夫人托人帶給他的一包陝北民歌的材料,可是他覺得還很不夠,還有一部分材料(他自己收集的)卻不知弄到何處去了。他說他將在新疆逗留一年半載,盡量收集各民族的歌謠,然後再去蘇聯。

現在我還記得的,是他這未來的《民族交響樂》的一部分的計劃。他將從海陸空三方麵來描寫我們祖國山河的美麗,雄偉與博大。他將以“獅子舞”、“劃龍船”、“放風箏”這三種民間的娛樂,作為他這偉大創作的此一部分的“象征”或“韻調”。(我記不清他當時用了怎樣的字眼,我恐怕這兩個字眼都被我用錯了。當時他大概這樣描寫給我聽:首先,是讚美祖國河山的壯麗,雄偉,然後,獅子舞來了,開始是和平歡樂的人民的娛樂,——這裏要用民間“獅子舞”的音樂,隨後是獅子吼,祖國的人民奮起反抗侵略者了。)他也將以“獅子舞”、“劃龍船”、“放風箏”這三種民族形式的民間娛樂,來描寫祖國人民的生活、理想和要求。“你預備在旅居蘇聯的時候寫你這作品麼?”我這麼問他。“不!”他回答,“我去蘇聯是學習,吸收他們的好東西。要寫,還得回中國來。”

那天我們的長談,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見麵,誰又料得到這就是最後一次嗬!“要寫,還得回中國來!”這句話,今天還在我耳邊響,誰又料得到他不能回來了!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在寫這小文的時候還覺得我是在做惡夢。

我看到報上的消息時,我半晌說不出話。

這樣一個人,怎麼就死了!

昨晚我忽然這樣想:當在國境被阻,而不得不步行萬裏,且經受了生活的極端的困厄,而回莫斯科去的時候,他大概還覺得這一段“儻來”的不平凡的生活經驗又將使他的創作增加了綺麗的色彩和聲調;要是他不死,他一定津津樂道這一番的遭遇,覺得何幸而有此罷?

現在我還是這樣想:要是我再遇到他,一開頭他就會講述這一段顛沛流離的生活,而且要說,“我經過中亞細亞,步行過萬裏,我看見了不少不少,我得了許多題材,我作成了曲子了!”時間永遠不能磨滅我們在西安的一席長談給我的印象。

一個生龍活虎般的具有偉大氣魄,抱有崇高理想的冼星海,永遠坐在我對麵,直到我眼不能見,耳不能聽,隻要我神智還沒昏迷,他永遠活著。

1946年1月5日。

梯比利斯的“地下印刷所”

梯比利斯(喬治亞共和國京城)市外,有一座小小的平房,這便是一九O四——六年斯大林及其同誌們所經營的“地下印刷所”。到梯比利斯觀光的人們一定要瞻仰這革命的遺跡,“來賓題詞冊”上寫滿了各種文字的讚詞。

和附近的一般民房並沒有什麼差別,這平房前麵的院子圍著半人高的木柵,進了柵門,左首是一間很小的獨立的披屋,內有一口井,正屋在右首,和披屋不相連,並排兩間(每間約一方丈之大),前有走廊。正屋下層,那是一半露在地麵的地窖,有小梯可達,從前這是作為廚房及堆積雜物的,現在還照當年的形式擺著爐灶和各種廚房用具。

正屋,廚房(一半在地麵的地窖),有一口井的披屋,這一切都是四十年前梯比利斯的小市民住宅的標準式樣;那麼,當年的秘密印刷機就裝在這三間屋子裏麼?如果是這樣,那就不能不說沙皇的憲兵和警察全是瞎子和聾子了。秘密印刷機是在這房子的地下。所以這一個“地下印刷所”名副其實是在“地下”。在當年,那兩間正屋都是住人的。靠左首的那一間,住著一位名叫臘卻茲·蒲肖列茲的女子,她常常坐在窗前做女紅,人家在木柵門外就可以望見她。右首的那一間住著屋主羅斯托瑪乞維列,一位規規矩矩的市民。這兩間正屋裏當然一無秘密可藏,更不用說龐大的印刷機了。正屋之下就是作為廚房和雜物堆放處的地窖。那時的小市民住宅都有這樣一個地窖,空空洞洞的一間,這裏也藏不了什麼秘密。地窖是泥地——正規的泥地,連一個老鼠洞也找不出來的。

再看披屋。這裏有一口井,如果放下吊桶去,當然可以汲取水上來。這是一口規規矩矩的井。四十年前梯比利斯的小市民住宅差不多家家都有這樣一口井。

然而秘密可就在這井內。

如果你用手電筒照著細細看,你會發現井的內壁並不怎樣光滑,這邊那邊,有些極小的窩兒;如果再仔細查看,這些窩兒的位置自上而下,成為不規則形的兩行,直到井底。你要是願意試試,下了井口,用腳尖踩著那些窩兒,就象走梯子似的一步一步可以走到井底。但是一口井的內壁而有這樣的梯形窩兒,也並不為奇:掘井的工人就是踏著這些窩兒這樣上來下去進行他的工作的。四十年前梯比利斯的水井差不多全有這樣的梯形窩兒。可是,正在這樣平平常常不足為奇之中,有它的秘密。

你如果踏著那些梯形窩兒下井去,到了十七公尺的深處,就是離開水麵不過三公尺的地方,你會發現井旁有一個洞,剛好可容一人蛇行而入。你如果爬進洞去,約四公尺,便可到達另一井,這實在不是井,而是一條垂直的孔道,有木梯可以爬上去,約十公尺便到頂點,此處又有一條橫隧道,約長三公尺,一人傴僂可入。隧道盡處為一門,進了門,一架印刷機就躍進你的眼簾。原來這就是“地下印刷所”了。這地下室的大小和它上麵的廚房差不多,一架對開的印刷機和四人用的排字架擺在那裏,一點也不見擁擠。地下室的四個壁角都有向上開的通氣孔,又有小鐵爐,在靠近排字架的壁角,這是專為燒毀稿紙和校樣用的。鐵爐也有煙囪上達地麵。地下室和它上邊那廚房的地麵相隔兩公尺厚的泥土。

這就是“地下印刷所”構造的概況。當年進出這地下室隻有一條路,就是上麵講過的那口井。工作的人員和印刷物都從井口進出。現在,為了參觀者的方便,在正屋旁邊另築一座螺旋形的鐵梯,可以直達地下室的後壁,而在此後壁上又新開一門。參觀者不必下井爬行,可以舒舒服服從那道螺旋形鐵梯走進地下室了。

一九O三年,斯大林在喬治亞領導革命工作,計劃建立這個地下印刷所。先由羅斯托瑪乞維列出麵購了這塊地,並向梯比利斯市政府工務局領得營造住宅的執照。於是他們雇工先開一地穴(因為一般居民的住宅都有地窖以貯藏糧食等,造房之前先開地穴,不至於引人懷疑),然而開的太深了點,見了水,隻好廢止,而在其上再開一地穴,長方形,約寬五步長十步。這時候,作為業主的羅斯托瑪乞維列就借口錢不湊手,停止建築,將工人都辭去。然後同誌們把印刷機拆卸,零零碎碎運入地穴,同時又在地穴的一端開鑿了三公尺長的橫行隧道,和十二公尺長直通地麵的垂直的孔道(如上文所述)。等到這一切都完成了,就用厚木板封閉了孔道和地穴向上開的口子(約三公尺見方),又在木板上加了二公尺厚的泥土。從地麵看,一點也看不出這下麵還有一個地下室。此後,另招工人在這地穴上麵建築了廚房和兩間正屋,又造披屋,開井,深二十公尺見水。井已完成,即辭退工人,再由同誌們自己動手,在深十七公尺處開一橫孔,便與地下室來的隧道溝通,於是大功告成。

這個“地下印刷所”設計的巧妙之處即在利用那口真正的水井作為進出的唯一的路。因為水井是家家有的,不至於引起人們懷疑。

一九O四年“地下印刷所”開始工作,一切都很順利。但為了謹慎起見,又在正屋的左首一間設置了暸望崗;擔任這一個職務的,就是長年坐在窗口做女紅的臘卻茲·蒲肖列茲。她如果看到院子外的街道上來了可疑的人或憲兵警察,就按一下隱藏在窗下的電鈴,“地下印刷所”的人們聽到這警鈴,就把機器停止。這是因為印刷所雖在地下,但機器轉動的聲音地麵上還是可以覺到。臘卻茲·蒲肖列茲一直活到八十多歲,於一九四六年五月故世。

一九O六年,由於斯大林的提議,喬治亞的革命組織內成立了軍事組。主持其事者為男女同誌各一人。軍事組開會地點即在此“地下印刷所”上麵的左首那一間正屋內。不料軍事組內有叛徒,向沙皇警察告了密。但叛徒實不知此屋之地下尚有印刷所。警察搜查全屋,一無所獲。因無所獲,警察未封屋亦未捕人。但此屋顯然已不能複用。業主羅斯托瑪乞維列在門前貼了“召租”的紙條。可是隔了兩日,大隊憲兵從早到晚搜查了整整一天,仍無所得。但是一個憲兵官長在那口井上看出可疑之處來了。他看見井內壁的窩兒頗為光滑,而且井內壁的上端也頗光潔,他推想必有東西常在此井口進出,故而把內壁及開井時內壁所留的窩兒都磨光了。他用紙放在吊桶內,燒著了紙,把吊桶徐徐放下井去,發見吊桶還沒有達到水麵的時候,桶內的火光忽向一旁牽引。於是斷定了井內必有秘密。召了消防隊來下井去查看,始知井內另有隧道通別處。消防隊員不敢進隧道,憲兵也不敢進入。但有一事已可斷定,即此房及其院子的下麵必有地下室。憲兵們根據這一個假定到處探測,結果,在廚房裏找到線索,就把那“地下印刷所”發掘出來了。

根據當時的官方文書,憲兵們在此“地下印刷所”內除抄獲對開印刷機一架外,又獲喬治亞、阿爾美尼亞及俄羅斯三種語文的鉛字一千餘公斤,已印就的小冊子及傳單八百公斤,白報紙三百二十公斤;此外尚有炸彈,偽造的身份證等等。當時官方呈報上級的報告寫了兩大厚冊,現在尚保存於馬恩列斯學院喬治亞分院的史料保管庫內。房主羅斯托瑪乞維列被捕,充軍到西伯利亞。一九一七革命成功後,羅斯托瑪乞維列始得自由。“地下印刷所”被破獲後,沙皇的憲警把上麵的正屋和披屋都放火燒了。一九三七年,蘇聯政府恢複了此一革命史跡,把沙皇政府當年從這“地下印刷所”抄去的東西都找回來放在原地方。臘卻茲·蒲肖列茲並親手布置廚房內的用具,使與當年一樣。

最後,關於那架對開的印刷機,還要補幾句話。這架機器是德國貨,本為沙皇的喬治亞市長向德國定購的。但不知為什麼,機器到後又擱在倉庫內了。革命組織內的工人同誌從倉庫內把這架機器拆卸陸續偷運出來,裝在那地下室,並且使它為革命服務了兩年之久。

海南雜憶

我們到了那有名的“天涯海角”。

從前我有一個習慣:每逢遊覽名勝古跡,總得先找些線裝書,讀一讀前人(當然大多數是文學家)對於這個地方的記載——題詠、遊記等等。

後來從實踐中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好辦法。

當我閱讀前人的題詠或遊記之時,確實很受感染,陶陶然有臥遊之樂;但是一到現場,不免有點失望(即使不是大失所望),覺得前人的十分華贍的詩詞遊記騙了我了。例如,在遊桂林的七星岩以前,我從《桂林府誌》裏讀到好幾篇詩、詞以及駢四驪六的遊記,可是一進了洞,才知道文人之筆之可畏——能化平凡為神奇。

這次遊“天涯海角”,就沒有按照老習慣,皇皇然作“思想上的準備”。

然而仍然有過主觀上的想象。以為顧名思義,這個地方大概是一條陸地,突入海中,碧濤澎湃,前去無路。

但是錯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所謂“天涯海角”就在公路旁邊,相去二三十步。當然有海,就在岩石旁邊,但未見其“角”。至於“天涯”,我想象得到千數百年前古人以此二字命名的理由,但是今天,人定勝天,這裏的公路是環島公路幹線,直通那大,沿途經過的名勝,有鹽場、鐵礦等等;這哪裏是“天涯”?

出乎我的意外,這個“海角”卻有那麼大塊的奇拔的岩石;我們看到兩座相偎相倚的高大岩石,浪打風吹,石麵已頗光滑,兩石之隙,大可容人,細沙鋪地;數尺之外,碧浪輕輕撲打岩根。我們當時說笑話:可惜我們都老了,不然,一定要在這個石縫裏坐下,談半天情話。

然而這些怪石頭,叫我想起題名為《儋耳山》的蘇東坡的一首五言絕句:

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君看道旁石,盡是補天遺!

感慨寄托之深,直到最近五十年前,凡讀此詩者,大概要同聲浩歎。我翻閱過《道光瓊州府誌》,在“謫宦”目下,知謫宦始自唐代,凡十人,宋代亦十人;又在“流寓”目下,知道隋一人,唐十二人,宋亦十二人。明朝呢,謫宦及流寓共二十二人。這些人,不都是“補天遺”的“道旁石”麼?當然,蘇東坡寫這首詩時,並沒料到在他以後,被貶逐到這個島上的宋代名臣,就有五個人是因為反對和議、力主抗金而獲罪的,其中有大名震宇宙的李綱、趙鼎與胡銓。這些名臣,當宋南渡之際,卻無緣“補天”,而被放逐到這“地陷東南”的海島作“道旁石”。千載以下,真叫人讀了蘇東坡這首詩同聲一歎!

經營海南島,始於漢朝;我不敢替漢朝吹牛,亂說它曾經如何經營這顆南海的明珠。但是,即使漢朝把這個“大地有泉皆化酒,長林無樹不搖錢”的寶島隻作為采珠之場,可是它到底也沒有把它作為放逐罪人的地方。大概從唐朝開始,這塊地方被皇帝看中了;可是,宋朝更甚於唐朝。宋太宗貶逐盧多遜至崖州的詔書,就有這樣兩句:“特寬盡室之誅,止用投荒之典”。原來宋朝皇帝把放逐到海南島視為僅比滿門抄斬罪減一等,你看,他們把這個地方當作怎樣的“險惡軍州”。

隻在人民掌握政權以後,海南島才別是一番新天地。參觀興隆農場的時候,我又一次想起了曆史上的這個海島,又一次想起了蘇東坡那首詩。興隆農場是歸國華僑經營的一個大農場。你如果想參觀整個農場,坐汽車轉一轉,也得一天兩天。從前這裏沒有的若幹熱帶作物,如今都從千萬裏外來這裏安家立業了。正象這裏的工作人員,他們的祖輩或父輩萬裏投荒,為人作嫁,現在他們回到祖國的這個南海大島,卻不是“道旁石”而是真正的補天手了!

我們的車子在一邊是白浪滔天的大海、一邊是萬頃平疇的稻田之間的公路上,揚長而過。時令是農曆歲底,北中國的農民此時正在準備屠蘇酒,在暖屋裏計算今年的收成,籌劃著明年的奪糧大戰吧?不光是北中國,長江兩岸的農民此時也是剛結束一個戰役,準備著第二個。但是,眼前,這裏,海南,我們卻看見一望平疇,新秧芊芊,嫩綠迎人。這真是奇觀。

還看見公路兩旁,長著一叢叢的小草,綿延不斷。這些小草矮而叢生,開著絨球似的小白花,枝頂聚生如蓋,累累似珍珠,遠看去卻又象一匹白練。

我忽然想起明朝正統年間王佐所寫的一首五古《鴨腳粟》了。我問陪同我們的白光同誌,“這些就是鴨腳粟麼?”

“不是!”她回答。“這叫飛機草。剛不久,路旁有鴨腳粟。”

真是新鮮,飛機草。尋根究底之後,這才知道飛機草也是到處都有,可作肥料。我問鴨腳粟今作何用,她說:“喂牲畜。可是,還有比它好的飼料。”

我告訴她,明朝一個海南島的詩人,寫過一首詩歌頌這種鴨腳粟,因為那時候,老百姓把它當作糧食。這首詩說:

五穀皆養生,不可一日缺;誰知五穀外,又有養生物。茫茫大海南,落日孤鳧沒;豈有萬億足,壟畝生倏忽。初如鳧足撐,漸見蛙眼突;又如散細珠,釵頭橫曲屈。

你看,描寫鴨腳粟的形狀,多麼生動,難怪我印象很深,而且錯認飛機草就是鴨腳粟了。但是詩人寫詩不僅為了詠物,請看它下文的沉痛的句子:

三月方告饑,催租如雷動。小熟三月收,足以供迎送。八月又告饑,百穀青在壟。大熟八月登,恃此以不恐。瓊民百萬家,菜色半貧病。每到饑月來,此輩司其命。閭閻飽拌餅,上下足酒漿。豈獨濟其暫,亦可贍其常。

照這首詩看來,小大兩熟,老百姓都不能自己享用哪怕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經常借以維持生命的,是鴨腳粟。

然而王佐還有一首五古《天南星》:

君看天南星,處處入本草。夫何生南海,而能濟饑飽。八月風颼颼,閭閻菜色憂。南星就根發,累累滿筐收。

這就是說,“大熟八月登”以後,老百姓所得,盡被搜括以去,不但靠鴨腳粟過活,也還靠天南星。王佐在這首詩的結尾用了下列這樣“含淚微笑”式的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