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閱讀經典:茅盾散文12(2 / 3)

海外此美產,中原知味不?

1963年6年13日。

如是我見我聞

蘭州雜碎

南方人一到蘭州,這才覺得生活的味兒大不相同。

一九三九年的正月,蘭州還沒有遭過轟炸,惟一漂亮的旅館是中國旅行社辦的“蘭州招待所”。三星期之內,“招待所”的大廳內,有過七八次的大宴會,做過五次的喜事.其中最熱鬧的一次喜事,還把“招待所”的空客房全部租下。新郎是一個空軍戰士,據說是請準了三天假來辦這場喜事,假期一滿,就要出發,於是“招待所”的一間最大的客房,就權充作三天的洞房。

“招待所”是舊式房屋,可是有新式門窗,綠油的窗,紅油的柱子,真輝煌!有一口自流井,抽水筒成天Ka—ta—Ka—ta叫著、

在上海受過訓練的南方籍茶房,給旅客端進了洗臉水和茶水來了;嘿,清的倒是洗臉的,渾的倒是喝的麼?不錯!清的是井水,是苦水,別說喝,光是洗臉也叫你的皮膚澀巴巴地難受;不用肥皂倒還好,一用了肥皂,你臉上的塵土就膩住了毛孔,越發弄不下。這是含有多量鹼質的苦水,雖清,卻不中使。

渾的卻是河水。那是甜水。一玻璃杯的水,回頭沉澱下來,倒有小半杯的泥漿,然而這是“甜”水,這是花五毛錢一擔從城外黃河裏挑來的。

不過苦水也還是水。甘肅省有許多地方,據說,連苦水也是寶貝,一個人獨用一盆洗臉水,那簡直是“駭人聽聞”的奢侈!吃完了麵條,伸出舌頭來舐千那碗上的濃厚的漿汁算是懂得禮節。用水洗碗——這是從來沒有的。老百姓生平隻洗兩次身:出世一次,去世一次。嗚呼,生在水鄉的人們哪裏想得到水竟是這樣寶貴!正如不自由的人,才知道自由之可貴。

然而在洪荒之世,甘肅省大部分恐怕還是一個內海呢!今之高原,昔為海底。單看蘭州附近一帶山壁的斷麵,像夾肉麵包似的一層夾著一層的。隱約還見有貝殼的殘餘。但也許是古代河床的遺跡,因為黃河就在蘭州身邊過去。

正當臘月,黃河有半邊是凍結的,人、牲畜、車子,在覆蓋著一層薄雪的冰上走。但那半邊,滔滔滾滾的急流,從不知何處的遠遠的上遊,挾了無數大大小小的冰塊,作雷鳴而去,日夜不休。冰塊都戴著雪帽,浩浩蕩蕩下來,經過黃河鐵橋時互相碰擊,也碰著橋礎,於是隆隆之中雜以訇豁的尖音。這裏的河麵不算仄,十丈寬是有的,站在鐵橋上遙望上遊,冰塊擁擠而來,那上麵的積雪反映日光,耀眩奪目,實在奇偉。但可惜,黃河鐵橋上是不許站立的,因為是“非常時期”,因為黃河鐵橋是有關國防的。

蘭州城外的河水就是那樣湍急,所以沒有魚。不過,在冬天蘭州人也可以吃到魚,那是青海湟水的產物,冰凍如石。三九年的正月,蘭州的生活程度在全國說來,算是高的,這樣的“湟魚”,較大者約三塊錢一尾。

三九年三月以前,蘭州雖常有警報,卻未被炸;蘭州城不大,城內防空洞不多,城垣下則所在有之。但入口奇窄而向下,俯瞰宛如鼠穴。警報來時,居民大都跑避城外;城外群山環繞,但皆童山,人們坐山坡下,螞蟻似的一堆一堆,老遠就看見。舊厲除夕前一日,城外飛機場被炸,投彈百餘,但據說僅死一狗。這是蘭州的“處女炸”。越三日,是為舊曆新年初二,日機又來“拜年”,這回在城內投彈了,可是空戰結果,被我方擊落七架(或雲九架),這是“新年的禮物”。從此以後,老羞成怒的濫炸便開始了,幾乎每一條街,每一條巷。都中過炸彈。四O年春季的一個旅客,在浮土寸許厚、軟如地氈的蘭州城內關外走一趟,便往往看見有許多房子,大門還好好的。從門隙窺視,內部卻是一片瓦礫。

但是,請你千萬不要誤會蘭州就此荒涼了,依著“中國人自有辦法”的規律,四O年春季的蘭州比一年前更加“繁榮”,更加飄飄然。不說俏皮話,經過多次濫炸後的蘭州,確有了若幹“建設”:物證就是有幾條爛馬路是放寬了,鋪平了,路兩旁排列著簇新的平房,等候商人們去繁榮市麵;而尤其令人感謝的,電燈也居然像“電”燈了。這是因為一年中間整防市容的責任,是放在一雙有計劃的切實的手裏,而這一雙手,閑時又常常翻閱新的書報——在幹,然而也在朝四麵看看,不是那種一埋首就看見了自己的腳色。

但所謂“繁榮”,卻也有它的另一方麵。比方說,三九年的春天,要買一塊肥皂,一條毛巾,或者其他的化妝品,當然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可是貨色之缺乏,卻也顯而易見。至於其他“洋貨”,凡是帶點奢侈性的,隻有幾家“百貨店”方有存儲,而且你要是嫌它們“貨色不齊全”時,店員就宣告道:“再也沒有了。這還是從前進來的貨呢,新貨來不了!”但是隔了一年工夫,景象完全不同,新開張的洋貨鋪子三三兩兩地在從前沒有此類店鋪的馬路上出現了,新奇的美術字的招牌異常觸目,貨物的陳列式樣也宛然是“上海氣派”;陌生牌子的化妝品、人造絲襪、棉毛衫褲、吊襪帶、手帕、小鏡子、西裝領帶,應有盡有,非常充足。特別是玻璃杯,一年以前幾乎少見的。這時也每家雜貨鋪裏都有了,而且還有步哨似的地攤,則洋貨之中,間或也有些土貨。手電筒和劣質的自來水筆、自動鉛筆,在地攤上也常常看到。戰爭和封鎖,並沒有影響到西北大後方蘭州的洋貨商——不,他們的貨物的來源,倒是愈“戰”愈暢旺了!何以故?因為“中國人自有辦法”。

為了謀戰爭時的自給,中國早就有了“工合”運動。“工合”在西北大概頗組織了些手工業。但是今天充斥了西北大小城市(不但是蘭州)裏的工業品,有多少是“工合”的出品呢?真是天曉得。大多數商人不知道有所謂“工合”.你如果問他們貨從哪裏來的,他們毫不猶豫地答著:“天津”或“上海”。這意思就是:上海和天津的“租界”裏還有中國人辦的工廠,所以這些工業品也就是中國貨了。偶爾也有一二非常幹練的老板,則在上上下下打量你一番之後,便幽默地笑道:“咱們是批來的,人家說什麼,咱們信什麼;反正是那麼一回事,非常時期嗎,可不是?”

一個在特種機關裏混事的小家夥發牢騷說:“這是一個極大的組織,有包運的,也有包銷的。在路上時,有武裝保護,到了地頭,又有虎頭牌撐腰。值一塊錢的東西,脫出手去便成為十塊二十塊,真是國難財!然而,這是一種特權,差不多的人,休想染指。全部的緝私機構在他們的手裏。有些不知死活的老百姓,窮昏了,居然也走這一道,肩挑背馱的,老鼠似的抄小路硬走個十站八站路,居然也會弄進些來;可是,沿途碰到零星的隊伍,哪一處能夠白放過,總得點綴點綴。要是最後一關碰到正主兒的檢查,那就完了蛋,貨充公,人也押起來。前些時,查出一個巧法兒:女人們把洋布纏在身上,裝作大肚子混進來。現在凡是大肚子女人,都要脫光了檢驗……嘿,你這該明白了罷——一句話,一方麵是大量的化公為私,又一方麵則是涓滴歸‘公’嗬!”

這問題,決非限於一隅,是有全國性的,不過,據說也劃有勢力範圍,各守防地,不相侵犯。這也屬於所謂“中國人自有辦法”。

地大物博的中國,理應事事不會沒有“辦法”,而且打仗亦既三年多,有些事也應早有點“辦法”。西北一帶的根本問題是“水”。有一位水利專家指點那些禿頂的黃土山說:“土質並不壞,隻要有水!”又有一位農業家看中了蘭州的水果,幻想著如何裝罐頭輸出。皋蘭縣是出產好水果的,有名的“醉瓜”,甜而多汁,入口即化,又帶著香蕉味一般的酒香。這種醉瓜,不知到底是哈密瓜的變種呢,或由它一變而為哈密瓜,但總之,並不比哈密瓜差。蘋果、沙果、梨子。也都不壞,皋蘭縣是有發展果園的前途的。下過,在此“非常時期”,大事正多,自然談不到。

風雪華家嶺

“西蘭公路”在三八年還是有名的“稀爛公路”。現在(一九四O年)這一條七百多公裏的汽車路,說一句公道話。實在不錯。這是西北公路局的“德政”。現在,這叫做蘭西公路。

在這條公路上,每天通過無數的客車、貨車、軍車,還有更多的膠皮輪的騾馬大車,舊式的木輪大車,不許在公路上行走,到處有布告。這是為的保護路麵。所謂膠皮輪的騾馬大車,就是利用汽車的廢胎,裝在舊式大車上,三匹牲口拉,牲口有騾有馬,也有騾馬雜用,甚至兩騾夾一牛。今天西北,汽油真好比血,有錢沒買處;走了門路買到的話,六七十元一加侖。膠皮輪的騾馬大車於是成為公路上的驕子。米、麥粉、布匹、鹽……以及其他日用品,都賴它們轉運。據說這樣的膠皮輪大車,現在也得二千多塊錢一乘,光是一對舊輪胎就去了八九百。公路上來回一道。起碼得一個月工夫,光是牲口的飼料,每頭每天也得一塊錢。如果依照迪化一般副官勤務們的“邏輯”,五匹馬拉的大車,載重就是五千斤,那麼,蘭西公路上的騾馬大車就該載重三千斤了。三乘大車就等於一輛載貨汽車,牲口的飼料若以來回一趟三百元計算,再加車夫的食宿薪工共約計七百,差不多花了一千元就可以把三噸貨物在蘭西公路上來回運這麼一趟,這比汽車實在便宜了六倍之多。

但是汽車夫卻不大歡喜這些騾馬大車,為的它們常常梗阻了道路,尤其是在翻過那高峻的六盤山的時候,要是在彎路上頂頭碰到這麼一長串的騾馬大車,委實是“傷腦筋”的事,也許因為大多數的騾馬是剛從田間來的“土包子”,它們見了汽車就驚駭,很費了手腳才能控製。

六盤山誠然險峻,可是未必麻煩;路基好,全段鋪了碎石。一個規矩的汽車夫,晚上不賭、不嫖、不喝酒。睡一個好覺.再加幾分把細,總能平安過去;倒是那華家嶺,有點討厭。這裏沒有彎彎曲曲的盤道,路麵也嚴整寬闊,路基雖是黃土的,似乎也還結實,有坡,然而既不在彎道上,且不陡;倘在風和日麗之天,過華家嶺原亦不難,然而正因為風和日麗不常有,於是成問題了。華家嶺上是經常天氣惡劣的。這是高原上一條山崗,拔海五六千尺,從蘭州出發時人們穿夾衣,到這裏就得穿棉衣,——不,簡直得穿皮衣。六七月的時候,這裏還常常下雪,有時,上午還是好太陽,下午突然雨雪霏霏了,下雪後,那黃土作基的公路,便給你顏色看,濘滑還是小事,最難對付的是“陷”,——後輪陷下去,成了一條槽,開上“頭擋排”,引擎是嗚——胡胡地痛苦地呻吟,費油自不必說,但後輪切不著地麵,隻在懸空飛轉。這時候,隻有一個前途:進退兩難。

四○年的五月中旬,一個晴朗的早晨,天氣頗熱,人們都穿單衣,從蘭州車站開出五輛客車,其中一輛是新的篷車,站役稱之為“專車”;其實車固為某“專”人而開,車中客卻也有夠不上“專”的。條件優良,果然下午三時許就到了華家嶺車站。這時嶺上彤雲密布,寒風刺骨,疏疏落落下著幾點雨。因為這不是普通客車,該走呢,或停留,車中客可以自擇。但是意見分歧起來了:主張趕路的,為的恐怕天變,——由雨變成雪,主張停留過宿的,為的天已經下雨了,路上也許麻煩,而華家嶺到底是個“宿站”。結果,留下來。那一天的雨,到黃昏時光果然大了些。有簷溜子。

天黑以前,另外的四輛客車也陸續到了,都停留下來。五輛車子一百多客人把一個“華家嶺招待所”擠得滿坑滿穀,當天晚上就打饑荒,菜不夠,米不夠,甚至水也用完,險些兒開不出飯來。可是第二天早起一看。糟了,一個銀白世界,雪有半尺厚,穿了皮衣還是發抖。旅客們都慌了,因為照例華家嶺一下雪,三五天七八天能不能走。都沒準兒,而問題還不在能不能走,卻在有沒有吃的喝的。華家嶺車站與招待所孤懸嶺上,離最近的小村育二十多裏,柴呀,米呀,菜蔬呀,通常是往三十裏以外去買的,甚至喝的用的水,也得走十多裏路,在嶺下山穀挑來。招待所已經宣告:今天午飯不一定能開,采辦柴米蔬菜的人一早就出發了,目的地是那最近的小村,但什麼時候能回來,回來時有沒有東西,都毫無把握雲雲。

雪早停了,有風,卻不怎樣大。采辦員並沒空手回來,一點鍾左右居然開飯。兩點鍾時,有人出去探了路,據說雪已消了一半,路還不見得怎樣爛,於是“專車”的“專人”們就主張出發:“要是明天再下雪,怎麼辦?”華家嶺的天氣是沒有準兒的。司機沒法,隻得“同意”,三點鍾光景,車出了站,

爬過了一個坡以後,天又飄起雪來。“怎麼辦呢?”“還是趕路吧!新車,機器好,不怕!”於是再走。但是車輪打滑了。停車,帶上鏈子,費去半小時。這其間,雪卻下大了,本來已經斑駁的路麵,這時又全白了。不過還希望衝出這風雪範圍,——因為據說往往嶺上是淒迷風雪,嶺下卻是炎炎烈日。然而帶上鏈子的車輪還是打滑。而且又“陷”起來。雪愈來愈大,時光也已四點半;車像醉漢,而前麵還有幾個坡。司機宣告:“不能走了。隻有回去。”看路旁的裏程碑,原來隻走了十多公裏。回去還趕得上吃夜阪。

可是車子在掉頭的時候,不知怎樣一滑,一對後輪擱淺在路溝裏,再也不能動了,於是救濟的程序一件一件開始:首先是旅客都下車,開上“頭擋排”企圖自力更生,這不成功;仍開“頭擋排”,旅客幫著推,引擎嗚嗚地叫,後輪是動的,然而反把濕透的黃土攪成兩道溝,輪子完全懸空起來,車子是紋絲兒也沒動。路旁有預備改造路基用的碎石堆.於是大家抓起碎石來,拿到車下.企圖填滿那後輪攪起來的兩道溝,有人又到兩裏路外的老百姓家裏借來了兩把鏟,從車後鋼板下一鏟一鏟去掘濕土。以便舌輪可以著地;這也無效時,鏟的工作轉到前麵來。司機和助理員(他是高中畢業生)都躺在地下,在泥濘裏奮鬥。旅客們身上全是雪,撲去又積厚,天卻漸漸黑下來了,大家又冷又餓。最後。助理員和兩個旅客出發,趕回站去呼救,其餘的旅客們再上車,準備萬一救濟車不來時,就在車上過夜。

這時四野茫茫,沒有一個人影,隻見鵝毛似的雪片,漫天飛舞而已。華家嶺的厲害,算是領教過了。全車從司機到旅客二十八人,自擱淺當時起,嚷著,跑著,推著,鏟著,什麼方法都想到,也都試了,結果還是風雪和黃土占了勝利。不過尚有一著,沒人想到;原來車裏有一位準“活佛”的大師,不知那頑強的自然和機械肯聽他法力的指揮否。大師始終默坐在那裏掐著數珠,態度是沉著而神妙的。

救濟車終於來了,車上有工程師,有工人,名副其實的一支生力軍。公路上揚起了更多的人聲,工作開始。鏟土,襯木板,帶上鐵絲纜,開足了引擎,拉,推,但是濕透了的黃土是頑強而帶韌性的,依然無可奈何。最後的辦法,人和行李都搬上了救濟車,回了招待所。助理員帶了鋪蓋來,他守在那擱淺的客車裏過夜。

這一場大雪到第二天早晨還沒停止,車站裏接到情報,知道東西兩路為了華家嶺的風雪而壓積的車輛不下四五十乘,靜寧那邊的客人也在著急,靜寧站上不斷地打電話問華家嶺車站:“你們這邊路爛得怎樣?明天好走麼?……呀,雪還沒停麼?……”有經驗的旅客估計這雪不會馬上停止,困守在華家嶺至少要一個星期。人們對招待所職員打聽:“米夠麼?柴還夠麼?你們趕快去辦呀!”有幾個女客從箱子角裏找出材料來縫小孩子的罩衫了。

但是當天下午雪停,太陽出來了。“明天能走麼?”性急的旅客找到司機探詢。司機冷然搖頭:”融雪啦!更槽!”不過有經驗的旅客卻又寬慰道:“隻要刮風。一天的風,路就燥了。”

果然天從人願。第二天早上有太陽又有風。十點光景有人去路,回來說:“坡這邊還好,坡那邊,可不知道。”十—半光景。擱淺在路旁的那輛“專車”居然開回來了,下午出發的聲浪,激蕩在招待所的每個角落,兩點鍾左右,居然又出發了。有人透了口氣說:“這回隻住了三天,真是怪!”

沿途看見公路兩旁斑斑駁駁,殘雪未消;有些向陰的地方還是一片純白。車行了一小時以後,車裏的人把皮衣脫去,又一小時,連棉的也好像穿不住了。

西京①插曲

四O年五月下旬.華僑慰勞團三十餘人剛到了那赫赫有名的西京。就在他們到達的前一晚,這一座“現代比”的古城,受過一次空襲.繁盛的街市中。落彈數枚。炸飛了瓦麵。震倒了牆壁和門窗的房屋,還沒有著手清除,瓦礫堆中雜著衣服和用具;有一堵巍然獨峙的斷垣。還挑著一枝晾衣的竹竿,一件粉紅色的女內衫尚在臨風招展,但主人的存亡。已不可知。

街上時常抬過新喪的棺材,麻衣的家屬跟著走;也還有用了三四個軍樂隊吹吹打打的。這一天。烈日當頭。萬裏無雲,人們的衣服都換了季。下午二時許,警報又響了,人和車子的奔流,以鍾樓——————

① 西京:即西安,抗戰時稱為西京。——作者原注。

為中心點,像幾道水渠似的向六個城門滾滾而去。但敵機並沒進入市空。

華僑慰勞團被招待在一所有名的西京招待所。這是西安最漂

亮的旅館,道地的西式建築,受過訓練的侍役(有不少是從上海來的)。不過也隻能說在目前西安,它是最漂亮的旅館。然而我相信“西京招待所”這名兒,將與中國曆史永垂不朽,因為“雙十二”事變①的一部分是在這裏扮演的。可是那座大飯廳早已被炸一洞。至今未加修補。

炸後電燈尚未修好。那一晚西安市上燭光熒熒.人影憧憧,頗為別致。但月邑卻皎潔得很。西京招待所的院子裏停著兩部卡車和二部小轎車,似乎料到今晚還要有一次警報。果然,七點鍾左右,警報響了,招待所立刻混亂起來了。事實上那時候西京招待所的客人隻有兩大幫,一是華僑慰勞團,又一便是第二戰區所屬的什麼隊,院子裏的兩部卡車恰好一幫一部。然而那天招待所裏卻也有幾位“散客”,——也不妨說是一小幫,他們全是第一次到西安,什麼都摸不著頭緒,警報響過,茶房立刻來鎖房門了,這幾位“散客”莫明其妙地跑到大院子裏,斷定了這幾輛汽車一定是招待所準備著給旅客們躲警報用的,於是便擠到車旁。這時候,突然發見了大批警察(後來知道他們是來保護那華僑慰勞團的),更有些穿便服的古怪角色,在院子裏嚷嚷吵吵,似乎一麵在等人催人,一麵又在檢點人數。卡車之一,已經站了許多人,另一部呢,卻不斷地有人上去,也有下來,好像互相尋找。那一幫“散客”是五個人,其中一位身材魁梧的C君,搖搖擺擺上了那已經站著許多人的卡車。其餘的四位,S君②夫婦及其子女,則向另一卡車進攻,可是那一對少爺小姐剛剛擠了上去,那車子就開走了。S夫婦立即轉移目標到另一——————

① “雙十二”事變:即發生於1936年12月12日的“西安事變”。

② S君:即作者。

輛小包車,車門開著,裏麵有人向外招呼,他倆也沒問一聲,就進去了,他們絕沒有想到,這是私人的車子:坐定以後,才看明白車中那人是一個軍官模樣的中年人,而軍官模樣的,也看清這上來的兩位不是池所要招呼的人,可是這當兒,有一個帶盒子炮的勤務兵跑到車門外說道:“太太找她不到,光景是坐了那車子走了,”於是軍官模樣的,便叫開車。

車子出了城門,便開足速率:路旁很荒涼,僅見前麵隱隱也有車。坐在車裏的三個人部不說活。經過了一帶附林以後,路旁已有一部卡車停著,小包車趕過去一箭之路,也停住了:軍官模詳的立即下車,S夫婦掛念著兩個孩子,就問那個司機道:“就在這裏麼?怎麼不見那兩部卡車?”

“什麼,哪一部卡車?”

“就是一塊兒停在招待所院子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