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閱讀經典:茅盾散文12(3 / 3)

“那可不知道。”

“哦——你們不是一起的麼?”

“不是。”說完這句話,那司機開了車門下車去了。

S夫婦覺得不對,也下了車,原來路左就是一塊高地,種著大麥,有好些人在這裏,顯然都是躲警報來的。S夫婦上了坡,走到麥田邊,卻見兩個孩子坐在地上,原來他們的車先到,也正在望著人叢找他們的爸媽。

現在明白:他們四個人坐的車子都是私人的車。而且這裏離城大概又不遠,因為那不是西安市麼,在月光下像一大堆煙霧,

夜氣愈來愈涼,天字澄清,麥田裏有些草蟲在叫。敵機到底來不來呢,毫無朕兆。S夫婦他們四人揀一個幽靜的地方坐下,耐心地等著。忽然有一個年輕人輕手輕腳走了過來,就在他們近旁的麥田裏躺下去了,密茂的麥稈把他的身體遮住。

S他們四人談著回頭如何回城去。覺得仍舊擠上來時的車子有點不好意思。“又不知道離城有多遠。又不認識路!”S夫人躊躇地說。可是他們的男孩子擔保路並不遠,而且隻要順著來路回去,不會錯。這時麥田裏忽然有個聲音接口道:“不遠,至多七八裏,”S夫婦冷不防吃了一驚。但隨即想起這便是躺在那裏的年輕人的聲音,不禁笑了笑。

那青年人這時也坐起來了,用手指著路那邊道,“也能雇到車,那邊不是有好幾輛麼?西安的人力車也逃警報。”

“恐怕早有人雇定了罷?”S望著那邊說.“坐了出來的人,不是仍舊要坐了回去?”

“不一定。”那個青年回答,“警報解除回去的時候,從容得多了,有些人便不打算再坐車。”停了一會,他又說,“你們是剛到西安罷?從前來過沒有?”

“沒有。今天下午剛到。才落了旅館,就碰到警報。”S夫人說。

這時,S他們看清了那青年的麵孔了,一張方臉,五官端正,可是頭發亂蓬蓬的,臉色也頗憔悴。青年朝S君看了幾眼,嘴唇微微牽動,似乎想說一句什麼話而又在遲疑,終於忸怩輕聲問道:“你——你是S先生麼?怎麼也到了西安呢?”

“哦——”S君微笑,含糊地應了一聲,轉臉對夫人笑了一笑。

“你是S先生!”青年確定地說了,“去年你在L城作過一次演講,我也去聽的。不過,你比以前瘦了些。”

於是談話就多起來了,那青年自言,他到西安有半個月了,是投奔一個朋友打算找事的,誰知到了以後,剛見過一麵,事情還沒一點頭緒,他那朋友忽然不知去向。說到這裏,他遲疑地朝S君看了一眼,然後又輕聲接下去道:“那不是太怪麼?好好一個人忽然會不知去向,可是我不久也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我既然和他是朋友應當代他想想辦法。我找到了他的一些朋友,請他們幫忙,可是……”他第二次頓住,頭低下去了。

“大概是你的朋友的朋友也忽然不知去向了罷?”S君輕輕地說,那青年又抬起頭來,朝四麵望了一眼,歎口氣搖搖頭。

過了一會兒,S君覺得他不願再多說,於是就轉換了話題問道:“那麼你現在作什麼打算,找到了事沒有呢?”

“可是——”那青年並沒回答S君的詢問,依然繼續他那說了一半的話,“有一天,我自己,我正在街上走,突然被幾個人攔住,帶我到了一個地方。學校不像學校,兵營不像兵營,進去了就不讓出來。第一天餓了肚子,第二天才摸到一點鹹菜。而且盲人來和我談話:問我是哪裏人。從前做什麼的,來這裏幹什麼,我郡告訴了。又拿出一張照片來給我看。問我認識不認識照片上那個人——”

”哦!那人是誰呢?你認識他嗎?”S夫人說。

“就是我那朋友。認識,我回答他們。我認識。他們就盤問我:你這朋友和你說過什麼話,答應你給找什麼事?……”

“嘿!可是你那朋友到底犯了什麼罪?”

“我也不知道嗬!不過我相信他沒有什麼。他好好地在一個私立中學教書。”那青年似乎有點激昂了,但接著又頹然說,“那時我回答:隻談了幾句不相幹的話,他很忙,我們就分手了。”他低頭下去,兩手托住了臉,又加一句道,“盤問到此為止。”

這時聽得坡下有人叫道:“拉緊急警報了。不要站在路旁!上坡去,麥田裏也好,那邊樹底下也好!”

S他們都蹲下。暫時大家都不作聲。看天空,一色淨藍,什麼也沒有。過了一會兒,S君的孩子們拉著S夫人的衣角,悄悄地說:“可是他怎麼又出來了?”

但是那青年已經聽見,就苦笑了一聲,低低說,“我也不明白。過了三四天,他們說你去罷,我就出來了。”

“哦!可是你不要再瞎跑了,也不要亂找人嗬!”S暗示地說。

於是都靜點了。那青年腹部向下伏著,兩臂支起子半身,挽過一節麥稈來咬在口裏,無意識地嚼著。

天空隱隱傳來一片嗡嗡的聲音,近處有人壓低了嗓門叫:“大家別動!飛機來了!”嗡嗡的聲音似乎清晰些了,但一會以後,又聽不見了。附近一帶,卻有人在說:“我看見的,兩架!”也有人說“三架”!接著就有人站起來,而且輕快地招呼著他的同伴們道:“下去罷!飛機已經過去了,快該解除警報了。”有些人影子在移動,都往坡下跑。

那青年也坐了起來,對S君說,“快解除警報了。”沉吟了‘下,又接著道,“S先生,打算拜托一件事,行不行?”“什麼事呢?你且說了再看罷。”S君感到有點兀突。

“你不是要到重慶去麼?那邊我有幾個朋友,請你芾個信,怎樣?”

S君也沉吟起來了。覺得有人拉他的衣角,一抬眼,卻見S夫人的眼光在他臉上一瞥。他將臉向那青年看著,終於回答道:“好。我把一個朋友的住址告訴你,把信送到他那裏轉交我就是了。”

可是當S君把朋友的姓名說了出來時,那青年的臉色就變了,睜大了眼,露出疑懼的神色來。

“不相幹,”S君微笑著給解釋,“他是一位極肯幫忙的好人,你放心好了。——嗯,其實你就是去見他談談也不妨。”

“哦,哦”,那青年口裏應著,但是他眼睛裏疑懼的神色並不消掉。三年前給蛇咬了一口,見條草繩也怕:S君是明白這種心理的。他還想再解釋幾句,但是終於縮住了。同時,坡下的人聲忽然響亮起來,一疊聲歡呼道,“解除了,解除了,走罷!”汽車馬達的聲音也嘈然紛作。S君對那青年點頭笑了一笑,就和夫人孩子們下坡去,到達公路上時,那些汽車都已開動了。他們順步走回去,不到一箭之路,就雇到了人力車。看表,已十二點了。

第二天上午S君去看了朋友回來,剛走進招待所的前廳,就有一個穿西裝的人攔住他問道:“找誰呀?”S君看了那人一眼,覺得此人既非侍役,亦非職員,好生古怪,當時就回答道:“不找誰。我是住在這裏的。”但此人卻又問道:“住在哪一號房間?”S君更覺得古怪了,還沒回答,招待所的一個侍役卻走過來向那人說道:“他是X號的客人。另外的。”那人“哦”了一聲,也就走開。S君看見他走到前廳的門邊和一個憲兵說話去了,並且同時也看到從前廳到那邊客房的甬道裏還有五六個憲兵。

S君回到自己房裏,剛剛坐下,同伴C君來了。C君一麵拭著額角的汗珠,一麵說,“好天氣!說不定會有空襲罷。”於是拿起桌子上的水瓶倒了一杯水,喝了半口,又說:“今天這裏有憲兵又有便衣,你注意到沒有?”

“剛才都看見了。似乎還盤問進出的人呢!”

“哦哦,你也碰到了麼?我正在奇怪。”C君說著,把那一杯水都喝了,就在一張沙發裏坐下。“聽說是因為慰勞團住在這裏,所以要——”

“要特別保護罷。”S君接口笑著說,向他夫人望了一眼。

“可是人家是從海外跑來慰勞的……”S夫人也加入談話,這時她正在整理一雙衣箱。

“所以要特別保護呀!”S君重說了一句,轉眼望住了C君這邊。“同時恐怕也含有格外招待的意思。比方說,來訪問的人們有些是應該擋駕的,幹脆給擋了回去,那不是免得遠客們太勞碌,也省卻地主的麻煩。C君,你說這推論對不對?”

“對!”C君手托住了下巴,點了點頭,“可是這作風,這方式——啊喲喲!”

這時5夫人已經整理好了衣箱,便把昨晚上躲警報碰著的事,告訴了C君,要他下一個判斷。C君托著下巴沉吟了一會兒,說:“可能的!可能!對於一個青年,更隨便。”忽然他把聲音放鄭重了。轉臉對著S君的孩子道:“雙雙,不要一個人出去亂跑了,要到什麼地方玩,我們一同去。——哦,有一個碑林,可以去看看。”

“一塊兒去吃飯罷,快十二點了。”S君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

在附近的館子裏吃過了午飯,又在鍾樓左近的熱鬧街道走了一轉。這裏是西京市的精華所在,敵機曾在這裏下過彈,不過大體上這條街還整齊熱鬧。十分之六的店鋪窗上都沒有玻璃,釘上了薄紗。

下午三點多鍾回到招待所,卻見大院子裏停著兩三部卡車,一些佚役正把大批的床鋪桌子椅子往車上裝。招待所的一個職員滿頭大汗地走來走去指揮。“又是為什麼呢?搬到安全的地方去麼?”S夫人納悶地說。後來問了侍役,才知道S夫人的猜度有一半是對的;原來當真為謀安全,不過不是那些家具,而是人,據說因為這幾天常有警報,慰勞團住在這裏太非安全之道,所以要請到華山去住了,床鋪椅子桌子是向招待所借用的。

“華山在哪裏?離這裏有多遠?”S夫人問。

“大概有幾十裏路罷。”C君回答,“沒有什麼人家,風景也許不差。”

“哈,那是十足安全了,而且,在保護和招待方麵,也方便!”S君笑了笑說,覺得現在有些聰明的事情當真為古人所萬萬不及。

聽說那天中午,因有某某辦事處邀請慰勞團吃飯,臨時惹起了另外兩處的宴會,結果是團員諸公連吃兩頓中飯尚不得閑,隻有不擾某辦事處那一頓了,夜飯呢,光景是要到華山去吃了,不過迄無正確材料,姑以存疑。

[附記]

此篇發表時被國民黨的檢查官刪削了不少。原稿早已遺失,現在記不清那被刪削的是些什麼內容,隻依稀記得,那是用諷刺的筆調,點明那華僑慰勞團之所以被“請”到華山去住,表麵上為了安全,事實上是怕慰勞團和群眾接觸。慰勞團的團長是陳嘉庚先生。

1958年11月13日作者補注。

市 場

此所謂“市場”,不是售賣魚肉蔬菜的“菜場”,也不是專供推銷洋貨的什麼“商場”;這是大圈子(城市)裏的一個小圈子,形形色色,有具體而微之妙。

不知道是否也有規律,在西北大小的都市中。“市場”幾乎成為必需品,市政當局的建築計劃中。必有開辭“幾個市場”的“幾年計劃”。房子造好,鋪戶或攤戶標租齊全。於是“市場”開幕了;人生所需的一切。在這裏是大體都有,——自然隻是“平民生活”所需而已。當這樣一個“市場”成為一個“社會單位”出現於熱鬧市街旁邊的時候。它的性質委實耐人尋味:從商業的眼光看來,這古怪的東西頗像“集體的”平民化的百貨公司,但是不那麼簡單,這裏的鋪戶或攤戶照例是“漫天討價”的,而且照例玄虛百出,一把水壺當場試過很好,拿到家裏仍然漏水,一頂皮帽子戴了兩天,皮毛會片片飛去——諸如此類的欺詐行為。在這裏是視為當然的。從這上頭看,它又是一個“合法的”“舊式商業惡習的保存所”,它依“市政計劃”而產生,但是它在逐漸現代化的“大圈子”裏麵(而“現代化”正是市政計劃的主眼呢),卻以保存“舊習”而出現,成為一個特殊的“小圈子”。

然而倘從生活動態這方麵去看,那麼,這“小圈子”實在又是那“大圈子”的縮影,誰要明白那“大圈子”的真麵目.逛一下這“小圈子”就可得十之七八。

我所見此類中最“完備”——簡直可起“模範作用”的一個。便在鼎鼎大名、西北第一“現代化”都市的S市①。

這“市場”的大門就像一個城門。挨近門邊是一個測字攤。破板桌前一幅肮髒的白布,寫著兩句道:“喚醒潦倒名士,指點迷路——————

①S市:即在1940年被稱為西京的西安市。——作者原注。

英雄。”狹長臉,兩撮鼠須,戴一頂貓皮四合帽的“賽神仙”,就坐在他那冷板凳上,眯細了一對昏沉的眼睛,端詳著進出的人。他簡直有“檢查站”官吏那股氣派。測字攤的旁邊,一溜兒排著幾副熟食擔子,那是些膻羊肉,瘟豬髒腑,鍋塊——但花卷兒卻是雪白;它們是不遠的更多的麵攤和飯店的“前衛”,一種濃鬱的怪味兒,大盤熟肉上麵放著些鮮紅的辣椒,湯勺敲著鍋邊的聲音。一個赤膊漢於左手捧一塊白麵,右手持刀飛快地削,勻彌的“削麵”條兒雪片也似,紛紛下落,忽然那漢子將刀拋問空中,反手接住,嘴裏一聲吆喝,便拿起爪籬往湯鍋中一攪!

另外一個部門,那就文靜得多了。兩麵部是洋雜貨的鋪戶,花布、牙刷、牙粉、肥皂、胭脂、雪花膏、鞋帽、手電筒……夥計們拿著雞毛帚無聊地拍一下。有一塊畫得花花綠綠的招牌寫著兩行美術字:新法照相,西式鑲牙。夾在兩麵對峙的店鋪之中,就是書攤;一折八扣的武俠神怪小說和《曾文正公家書日記》、《曾左兵法》之類,並排放著,也有《牙牌神數》、《新達生篇》,甚至也有《麻將譜》。但“嫖經”的確沒有,未便捏造。

然而這是因為“理論”究不如“實踐”,在這“市場”的一角已有了“實踐”之區。那是一排十多個“單位”,門前都有白布門簾,但並不垂下,門內是短短一條甬道有五六個房,也有門簾,這才是垂下的,有些姑娘們正在甬道上梳妝。

秦腔戲院的前麵有一片空地,賣草藥的地攤占了一角,餘下一角則兩位赤膊的好漢正在使槍弄棒,叫賣著“狗皮膏藥”。最妙者,土牆上掛著一張石印的“委員長玉照”,下麵倚著一張弓。賣藝(或是賣藥)的那漢子拿起弓來作勢要扳,但依然放下,卻托著一疊膏藥走到觀眾麵前來了。原來那膏藥上還印了字:“提倡國術,保種強民。”

最後值得一說的,是戲院旁邊一家貼著“出租新舊小說”紙條的舊書鋪。那倒確是兼收並蓄,琳琅滿目,所有書籍居然也分了類,從《三民主義》到零星不全的小學教科書,也有《訴訟須知》。小說是新舊都有,抗戰小說卻被歸入“黨義”一類。

這一個“小圈子”真不愧為“市場”;因為它比其他同類特出的,還居然有“人肉市場”,而且這一個“小圈子”也十足是那“大圈子”的縮影,因為在“人肉市場’’左近,還可以嗅到阿芙蓉香,這也是獨立的“單位”。並且附屬於娼寰。

出來時猛回頭一看,原來還有一塊牌子,鬥大四字:“民眾市場”。哦!

“戰時景氣”的寵兒——寶瑪

寶雞,陝西省的一個不甚重要的小縣,戰爭使它嶄露頭角。人們稱之為“戰時景氣”的寵兒。

隴海鐵路、川陝大道,寶雞的地位是樞紐。寶雞的田野上。聳立了新式工廠的煙囪;寶雞城外,新的市區迅速地發展,追求利潤的商人、投機家,充滿在這新市區的旅館和酒樓;銀行、倉庫,水一樣流轉的通貨,山一樣堆積的商品和原料。這一切,便是今天寶雞的“繁榮”的指標。人們說:“寶雞有前途!”

西京招待所的一個頭等房間,彈簧雙人床、沙發、衣櫥、五鬥櫥、寫字桌、浴間、抽水馬桶、電鈴,——可稱色色齊全了,房金呢,也不過十二元五角。寶雞新市區的旅館,一間雙人房的房金也要這麼多,然而它有什麼?糊紙的矮窗。房裏老是黃昏,按上手去就會吱吱叫的長方板桌,破缺的木椅,高腳木凳,一對條凳兩副板的眠床,不平的樓板老叫你絆腳,——這就是全部,再沒有了。但是天天客滿,有時你找不到半榻之地,著急得要哭,你看見旅館的數目可真也不少,裏把長的一條街上招牌相望,你一家一家進去看旅館牌。才知道長包的房間占了多數。為什麼人們肯花這麼多的冤枉錢?沒有什麼稀奇。人們在這裏有生意。人們在這裏掙錢也來得痛快。房金貴,不舒服,算得什麼!

而且未必完全不舒服。土炕雖硬。光線雖暗,鋪上幾層氈,開一盞煙燈,叫這麼三兩個姑娘,京調、秦腔、大鼓,還不是照樣樂!而且也還有好館子,隴海路運來了海味,魚翅、海參,要什麼,有什麼。華燈初上,在卡車的長陣構成的甬道中溜達,高跟鞋卷發長旗袍的豔影,不斷地在前後左右晃:三言兩語就混熟了,“上館子小吃罷?”報你嫣然一笑。酒酣耳熱的時候,你盡管放浪形骸,貼上你的發熱的臉,會低聲說:“還不是好人家的小姐麼,碰到這年頭,咳,沒什麼好說啦!家在哪裏麼.爹做什麼?不用說了,說起來太丟人嗬!”於是土包子的暴發戶嘻開嘴笑了,心頭麻辣辣的別有一種神秘溫馨的感覺。嗬,寶雞,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

X旅館的一位長客,別瞧他貌不驚人,手麵可真不小。短短的牛皮大衣,青呢馬褲,獺皮帽,老拿著一根又粗又短的手杖,臉上肉彩很厚,圓眼睛,濃眉毛。他的朋友什麼都有:軍,政,商,以至不軍不政不商的弄不明白的腳色。說他手上有三萬擔棉花,現在棉花漲到三塊多錢一斤了,可是他都不肯放。但這也許是“神話”罷,你算算,三塊多一斤,三萬擔,該是多少?然而確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有一部商車的鋼板斷子,輪胎也壞了,找他罷,他會給你弄到;另一部商車已經裝好了貨,單缺汽油。“液體燃料管理委員會”統製汽油多麼嚴格,希望很少。找他罷,“要多少?”“三百加侖!”“開支票來,七十塊錢一加侖,明天就有了!”他什麼都有辦法。寶雞這地方就有這樣不可思議的“魔術家”!

但是這天天在膨脹的新市區還不能代表寶雞的全貌。你試登高一看,嗬,群山環抱,而山坳裏還有些點點的村落。棉花已經收獲,現在土地是暫時閑著;也有幾片青綠色,那是菜,但還有這樣充裕的“勞動力”的人家已經不多子,並且,一個“勞動力”從保長勒索的冊子裏解放出來,該付多少代價,恐怕你也無從想象。

離公路不過裏把路,就有一個小小村莊,周圍一二十家,房屋相當整齊,大都是自己有點土地的,從前當然是小康之家。單講其中一家,一個院於,四間房,隻夫妻兩口帶一個吃奶的嬰孩。門窗部很好,住人的那房裏還有一口紅漆衣櫥,屋簷下和不住人的房裏都掛滿了長串的包穀,麻布大袋裏裝著棉籽。院子裏靠土牆立著幾十把稻草,也有些還帶著花的棉梗擱在那裏曬。育一隻四個月大的堵。看這景象,就知道這份人家以前很可以過得去。觀在呢。自然也還“比下有餘”。比方說,六個月前,保長要”抽,那丈夫的時侯(他們不懂得什麼兵役法,保長嘴裏說的,就是歪法),他們還能籌措四百多塊錢交給保長,請他代找一個替身。雖然負了債,還不至於賣絕那僅存的五六畝地,然而,棉花是在“官價”之下賣了出去,麥子的十分之五又是作為“軍糧”。而換不到多少錢;天氣冷了,他們的嬰孩沒有棉衣,隻好成天躺在土炕上那一堆破絮裏,夫婦倆每天的食糧是包穀和鹹菜辣椒末,油麼,那是不敢想望的奢移品。不錯,他們還養得有一口豬,但這口豬身上就負擔著丈夫的“免役費”的半數,而且他們又不得不從自己嘴裏省下包穀來養豬。明年有沒有力量再養一口,很成問題。人的臉色都像害了幾年黃疸病似的,工作時候使不出勁。他們已經成為“人渣”,但他們卻成就了新市區的豪華奢侈,他們給,寶雞贏得了“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