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閱讀經典:茅盾散文13(1 / 3)

“拉 拉 車”

從寶雞到廣元(四川),要經過那有名的秦嶺,秦嶺雖高.並不怎麼險;公路盤旋而上,汽車要走一小時光景方到山頂。你如果不向車外望,隻聽那內燃機的沉濁而苦悶的喘息聲,你知道車子是在往上爬,可不知道究竟爬了多少高,但你若向外一望,才知道秦嶺之高是可驚的,再向遠處看,你又知道秦嶺之大也是驚人的。

然而這樣高而且大的秦嶺卻沒有樹林,除了山溝裏有些酸棗之類的灌木,它可說是一座童山。雖非終年積雪,但一年之中它的高峰不戴雪帽的時候,也很少了,往往嶺下有雨,在嶺上便是雪。不過空氣依然幹燥得很可愛。人們常說,過了秦嶺,氣候便突然不同,秦嶺之南要暖和得多;其實這是嶺上與嶺下氣溫之差,倒不在乎南北。

村落之類,秦嶺上是沒有的。道旁偶有三數土屋,那是“小商店”,有貨的時候是幾包香煙,幾張鍋塊,或者也有柿子梨子和雞蛋,至於缺貨的時候簡直可以什麼都沒有。秦嶺之頂,卻頗廣闊,很可以容納幾個村莊,現在村莊似乎還沒有產生,但由小飯店和雜貨店湊合而成的十來戶人家的小“鎮”,確已有了。這是供過往人們打尖的,必要時,飯店和雜貨店又可權充旅店。因為秦嶺道上,現在也是一天一天繁榮起來了。

在這條路上,有一種特別的車子,——一種特別的人力車,人們稱之為“拉拉車”。這是兩輪車,輪即普通人力車所用者,也有的是木製,極簡陋,但仍用橡皮輪胎;座位不作椅形,而為榻形,故不能坐,隻能臥;——總之,這就是在輪軸上鋪放寬約二尺許、長約五尺的幾塊板,極像運貨的“塌車”,惟較小而已。川陝道中,尤其寶雞至廣元一段,客車不多,商車亦不願載客,因其不如載貨之利厚。向公路局登記掛號待車,往往候至一月之久尚無眉目,於是此等“拉拉車”應運而生,大行其時。客人隨身倘有兩件行李,便可以把鋪蓋打開,擁被而臥,箱子可作靠枕,或可豎立,權作屏風。顛簸之苦是沒有的,倘風和日麗,擁被倚箱,一壺茶,一支煙,賞覽山川壯麗,實在非常“寫意”。

缺點是太慢,自寶雞到廣元,通常要“拉”十多天,倘遇風雪,不得不在小村裏“拋錨”,那就等上個三五天,七八天,都沒準兒。然而通盤計算,坐“拉拉車”還是比汽車快;“拉拉車”算它二十天到廣元,但倘無特別門路,則二十天之內你休想買到車票。這是指公路局的客車。至於商車(即主要是運貨,而亦兼載客人),也得有熟門路方能買到票,價錢可不小.比公路客車票價貴下二三成。而且車子容易出毛病,莊往半路“拋錨”,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如果修理無效。那簡直叫天不應,那倒不如“拉拉車”按站而走,入暮投宿,雖係荒討,坦總不會住在露天。

“拉拉車”的車費,據說從寶雞到廣元,單趟也得國幣二百元左右,那跟公路局客車的票價也不相上下了,但在旅客方麵,也還覺得合算,為的你如果在寶雞或西安等車,一天房阪花上十塊錢並不算闊。萬一之慮是路上遇到土匪。去年冬,有一批軍火被劫,貨車被劫也有過。但“拉拉車”被劫似乎尚未聽說;現在的土匪。眼睛也看大了,單身客人值不了。幾百塊的東西,不值他們一顧,他們是往大處著眼的。

來回一趟,車夫可有四百元的收入,——到廣元後如果拉不到人,可以拉貨,所得亦不相上下。如果車是自己的,那麼,除去路上走一個月的食宿等費(這條路上的夥食很貴,而車夫倘不吃得多點和好點,就拉不動車了)。大約尚可剩餘百數十元;如果是租車,則所餘僅五六十元而已。養家活口還是困難。

一車連人帶行李,少說也有一二百斤,要翻過秦嶺。而且秦嶺以外還有不少山,這一工作實在不輕便。現在川陝道上。這種“拉拉車”多如“過江之鯽”。看他們上坡時彎腰屈背。腦袋幾乎碰到地麵,那種死力掙紮的情形,真覺得淒慘:然而和農村裏的他們的兄弟們相較,據說他們還是幸運兒呢!

秦嶺之夜

下午三點鍾出發,才開出十多公裏,車就拋了錨。一個輪胎泄了氣了。車上有二十三人。行李倒不多,但是裝有商貨(依照去年頒布的政令,凡南行的軍車,必須攜帶貨物,公家的或商家的,否則不準通行),兩噸重的棉花。機器是好的,無奈載重逾額,輪胎又是舊的。

於是有組織的行動開始了。打千斤杠的,卸預備胎打氣的,同時工作起來。泄氣的輪胎從車上取下來了,可是要卸除那壓住了橡支外眙的鋼箍可費了事了。綽號“黑人牙膏”的司機一手能舉五百斤,是一條好漢,差不多二十分鍾,才把那鋼箍的倔強性克眼下來。

車又開動了,上坡,“黑人牙膏”兩隻蒲扇手把得定定的,開上“頭擋排”,汽車吱吱地苦呻,“黑人牙膏”操著不很圓潤的國語說:“車太重了呀屍秦嶺上還有積雪,秦嶺的層嵐疊嶂像永無止境似的。車吱吱地急叫,在爬。然而暝色已經從山穀中上來。忽然車停了,“黑人牙膏”跳下車去,俯首聽了聽,又檢查機器,糟糕,另一輪胎也在泄氣了,機器又有點故障。“怎麼了呀?”押車副官問,也跳了下來。“黑人牙膏”搖頭道:“不行呀!可是不要緊,勉強還能走,上了坡再說。”“能修麼?”“能!”

挨到了秦嶺最高處時,一輪滿月,已經在頭頂上。這裏有兩家麵店,還有三五間未完工的草屋,好了,食宿都不成問題了,於是車就停下來。

第一件事是把全體的人,來一個臨時部署:找宿處並加以分配,——這是一班;卸行李,——又一班;先去吃飯——那是第三班。

未完成的草房,作為臨時旅館,說不上有門窗,幸而屋頂已經蓋了草。但地下潮而且冷,秦嶺最高處已近雪線。幸而有草,那大概是蓋房頂餘下來的。於是墊起草來,再攤開鋪蓋。沒有風,但冷空氣刺在臉上,就像風似的。月光非常晶瑩。遠望群山駢列,都在腳下。

二十三人中,有六個女的。車得漏夜修,需要人幫忙。車停在這樣的曠野,也需得有人徹夜放哨。於是再來一個臨時部署。幫忙修車,五六個人盡夠了;放哨每班二人,兩小時一班,全夜共四班。都派定了,中間沒有女同誌。但是W和H要求加入。結果,加了一班哨。先去睡覺的人,把皮大衣借給放哨的。

跟小麵店裏買下兩塊錢的木柴,燒起一個大火堆。修車的工作就在火堆的光亮下開始了,原來的各組組長又分別通知:“睡覺的盡管睡覺。可不要脫衣報!”但即使不是為了項防意外,在這秦嶺頂上脫了衣眼過夜。而且是在那樣的草房裏,也不是人人能夠支持的;空氣使人鼻子裏老是作辣,溫度無疑是在零下。

躺在草房衛朝外看,月光落在公路上,跟霜一般,天空是一片深藍,眨眼的星星,亮得奇怪。修車的同誌們有說有笑,夾著工作的聲音,隱隱傳來。可不知什麼時候了,公路上還有趕著大車和牲口的老百姓斷斷續續經過。鳴鞭的清脆聲浪,有時簡直像槍響。月光下有一個人影隊草房前走過。一會兒,又走回來:這是放哨的。

“嗬,自有秦嶺以來,曾有過這樣的一群人在這裏過夜否?”思緒奔湊,百感交集,眼睛有點潤濕了,——也許受了冷空氣的刺激,瞼上是堆著微笑的。

咚咚的聲音。隱約可聞:這是把輪胎打了氣,用錘子敲著,從聲音去辨別氣有沒有是夠。於是眼前又顯現出兩位短小精悍的青年,——曾經是錦衣玉食的青年。不過一路上你看他們是那樣活潑而快活!

在咚咚聲中,有些人是進了睡鄉了,但有些人卻又起來,——放哨的在換班。天明之前的冷是徹骨的。……不知那火堆還有沒有火?

礞朧中聽得人聲,猛睜眼,辨出草房外公路上已不是月光而是曙色的時候,便有女同誌的清朗的笑聲愈夾愈近了。火堆旁圍滿了人,木柴還沒有燒完。行李放上車子。司機座前的玻璃上,冰花結成了美麗的圖案。火堆上正燒著一罐水。滾熱的毛巾揩拭玻璃上的冰花,然而隨揩隨又凍結。“黑人牙膏”和押車副官交替著搖車,可是車不動,汽油也凍了。

嗬嗬!秦嶺之夜竟有這麼冷呢!這時候,大家方始知道昨夜是在零下幾度過去的。這發見似平很有回味,於是在熱鬧的笑語中弄了草來烘汽車的引擎。

[附記]

此篇聽記,乃是一九四O年初冬,作者從延安到西安,又在西安坐了八路軍的軍車經過秦嶺時的事實。此篇發表時也被國民黨的檢查言刪去了一些句子,現在既無底稿,也記不清,隻好就這樣罷。

1958年11月13日作者補記。

某 鎮

反正在四川境內。這樣的鎮很多,我們就稱它為某鎮罷。這是位置在公路旁邊的,而且地位適中,多數的車子都到這裏過夜。這一點地利,使得某鎮在其同輩中一天一天特異起來。

東西向的一條街,約有裏把長。街兩旁,不折不扣的住家房屋占十分之三,“營業性”的,占十分之七。這裏用了“營業性”三字,略略費過一點斟酌:旅館之類,誠然不妨稱為商店,但住家其名而賭窟娼寮其實者,可就難以“正名”,故總稱之曰“營業性”,以示概括。

全街——應該說就是全鎮,約有茶館二十餘家,密度占第一。上茶館,“擺龍門陣”,是這裏的風尚。矮的竹椅子,矮的方桌(不過比凳子高這麼一二寸罷),乃至同樣矮的圓桌和大菜台式的長方桌,錯綜雜陳,室內既滿,則跨檻而出,占領了街麵一尺八。茶館營業時間,從早六點起,直到晚上九點、十點。穿了件藍布長衫的茶客,早上泡一碗茶,可以喝到晚上,——其間自然也有離開茶館的時候.比方說,他總有點公事或私事,但他那一碗茶照例是保留著的。這裏說“穿藍布長衫”,並無標示“身份”之意,因為在四川,長衫是非常普遍的,賣豆腐幹的小販穿它,搖船的也穿它,甚至挑糞的也穿,雖然襤褸到不成話。

但是同為“藍布長衫”,卻也可以從旁的方麵看出“身份”的不同來。例如,悠然坐在矮竹椅上,長煙袋銜在嘴裏,麵前桌上擺這麼幾片煙葉,從容不迫地把煙葉展平,卷或”雪茄”——有這樣“氣派”的,便是高超的人物,至少是甲長之流。

旅館的密度,要占第二了;這倒數過,共計十五家半。何以有“半”?需要小小的說明。有一家飯館,亦兼營旅館業,可是並沒正式掛牌。而且又是“特種”旅館,平常人畏其喧囂。不大願意進去。至於其他的旅館,說一句良心話,確是十分規矩;雖則有些單身男客的房裏到十點以後忽然會多出一個女的,但這是人家男女間的事,旅館當然不便負責。又或另一方式,十點以前就有女的在了,那麼在適當時光,茶房就來打招呼道:“先生,查房間的快要來了。”於是女的飄然引退,男的正襟危坐,恭候查房。但這當然又是茶房與旅客間的事,與旅館相應無涉。

旅館規模大者,竟有三層樓,實在的三層,不過每層的高度隻配五短身材的人們挺胸昂首而已。樓板有彈性。而且不知何故,上又覆以土貨的“泥”,於是又像鋪了“橡皮地毯”。床是固定的,竹條為墊,上加草薦,又宛然是鋼絲彈簧的風格。板壁之薄,幾與馬糞紙媲美。但這樣的旅館確是抗戰以後的新建設,是為了需要而產生的。

現在每月還有新房子加入這市鎮的繁榮陣線。

飯店的數目,似乎太少了一點,全街隻有十四家,因此。異常擁擠。

理發店僅有兩家,但居然時髦,能燙發成一團亂茅草,而且招牌上不曰“世界”,就是“亞美”,口氣之大,和它的門麵成為反比例。全鎮上以本鎮居民為營業對象的,恐怕隻此兩家理發店;而在本鎮居民之中,成為這兩家理發店之好主顧者,據說就是晚間常常忽然出現於單身男客房中的女子。

為了“生存競爭”的必要,這些神秘的女性當然不能不有章身文麵之具,章身談何容易,文麵則比較好辦;於是鎮上賣香煙的雜貨店裏便又羅列著“廉價”的比妝品了。此中最“吃香”的一種便是所謂“雪花膏”。這裝在粗瓷的甕內,其白如石灰,其硬如土塊,真不知是哪一等的技師,用了何等原料來“法製”的!

有一家專賣“大曲”的酒店,居然也有玻璃瓶裝的瓶頭酒:老板娘在自製瓶塞。原料是去了米粒的玉米棒,以及包香煙的錫紙,但不知此種玉米是用手工剝掉的呢,還是用牙齒去咬的?一想到我們中國人最善於“人棄我取”,那麼大概齒咬是更近於實際罷,而且這也或者合於“戰時經濟”的原則的。

最後,不得不請注意:這個隨時勢而繁榮的小鎮,別的雖比不上重慶之類的大都市,但物價之昂貴卻毫不落後。

“霧重慶”拾零

二十九年(一九四O年)我到重慶剛趕上了霧季。然而居然也看見了幾天的太陽,據說這是從來少有的。人們談起去年的大轟炸,猶有餘怖;我雖未曾親身經曆,但看了水潭(這是炸彈洞)那樣多,以及沒有一間屋子不是剝了皮,——隻這兩點就夠了,更不用說下城那幾條全毀的街道,也就能夠想象到過去的大轟炸比我所聽見的,實際上要厲害得多。

然而霧重慶也比我所預料的更活躍,更烏煙瘴氣,而且也更其莫明其妙,霧重慶據說是有“朦朧美”的,朦朧之下,其實有醜,但此處隻能拾零而已。

重慶的霧季,自每年十一月開始,至翌年四月而終結,約有半年之久。但是十一月內,“逃炸”的人們尚未全歸,炸餘的房屋尚未修葺齊整。而在瓦礫準上新建築的”四川式”的急就的洋房也未必就能完工.所以這一個月還沒活躍到頂點。至於四月呢。晴天漸多,人與“貨”又須籌備疏散,一年內的興隆,至此遂同“尾聲”,故亦當別論。除去首尾兩月.則霧重慶的全盛時代,不過四個月;可是三百六上行就全靠在這四個月內做大批的生意。撈進一手的衣食之資。享樂之費。乃至彌補意外的損失。

而且三百六十行上千人等,居然也各自達到了他們的大小不等的“生活”目的.隻看他有沒有“辦法”!有辦法,而且辦法頗多的腳色,自可得心應手,扶搖直上;辦法少的人呢,或可幸免於凍餒,但生活費用既因有些人們之頗多辦法而突飛猛進,終至於少辦法者變成一無辦法,從生活的行列中掉了隊。有人發財,亦不免有人破產:所以雖在霧重慶的全盛期,國府路公館住宅區的一個公共防空洞中,確有一個餓殍擱在那裏三天,我親眼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