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隻講一位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人物。浙籍某,素業水木包工,差堪溫飽,東戰場大軍西撤之際,此公到了漢口,其後再到重慶,忽然時來運來,門路既有,辦法亦多,短短兩年之間,儼然發了四五萬,於是小老婆也有了,身上一皮袍數百元,一帽一鞋各數十元,一表又數百元,常常進出於戲院、酒樓、咖啡館,居然闊客。他嗤笑那些歎窮的人們道:“重慶滿街都有元寶亂滾,隻看你有沒有本事去拾!”不用說,此公是有“本事’’的,然而倘憑他那一點水木包工的看家本事.他如何能發小小的四五萬?正如某一種機關的一位小老爺得意忘形時說過的一句話:“單靠薪水,賣老婆當兒子也不能活!”
這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小小暴發戶,今天成為“繁榮”霧重慶的一分子,酒樓、戲院、咖啡館、百貨商店、舊貨拍賣行,賴他們而興隆;同時,酒樓、戲院、咖啡館、百貨商店、舊貨拍賣行的老板們,也自然共同參加“繁榮市麵”。
重慶市到處可見很大的標語:“藏鈔危險,儲蓄安全。”不錯,藏鈔的確“危險”,昨天一塊錢可以買一包二十枝裝的“神童牌”,今天不行了?這“危險”之處,是連小孩子也懂得的;然而有辦法的人們卻並不相信“儲蓄安全”,因為這是另一方式的“藏”。他們知道囤積最安全.而且這是由鐵的事實證明了的。什麼都囤,隻要有辦法;這是大後方一部分“經濟戰士”的大手筆。如果壯丁可以不吃飯,相信也有人囤積壯丁,以待善價的。據說有一個囤洋釘的佳話,在成都方麵幾乎無入不知:在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之夏,成都有某人以所有現款三四千元盡買洋釘,而向銀行抵押,得款再買洋釘,再做抵押,如此反複數次,洋釘價大漲,此人遂成坐擁十餘萬元之富翁。這故事的真實性,我頗懷疑,然而由此可見一般人對於囤積之向往,也可見隻要是商品,囤積了就一定發財。
重慶市大小飯店之多,實足驚人。花上三塊錢聊可一飽的小飯店中,常見有短衫朋友高踞座頭,居然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中山裝之公務員或爛洋服之文化人,則戰戰兢兢,豬油菜飯一客而已。瞎眼的詩人於是讚美道:勞力者與勞心者生活之差數,漸見消滅了,勞力者的生活程度是提高了。但是,沒“辦法”之公務員與文化人固屬可憐,而出賣勞力的短衫朋友亦未必可羨。一個光身子的車夫或其他勞力者每天拚命所得,或許是多於文化人或公務員,每星期來這麼兩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也許是不成問題的,然而,要是他有家有老有小,那他的“生活程度”恐怕還是提不高的。君不見熙熙攘攘於飯店之門者,短衫朋友究有若幹?
“耶誕”①前後。舊曆新年首尾,政治上愁雲重重,疑霧漫漫,但滿街紅男綠女,娛樂場所鬥奇競豔,商場之類應節新開,“勝利
年”的呼聲嘈嘈盈耳,宛然一片太平景象,不過但有不值得“見之報章”的“小事”,為“眭刊年”之例外點綴:例如。在那幾天十多子青豐”失蹤”之後,居然出現於川東師範的防空洞內。也有人看見了,但關心音探詢時折得的回答還是幹脆的兩個字:“沒有!”
又有一件小事,則發生子全市共慶元旦。鋪張揚厲之日:事緣勝刊年之元旦,大重慶的防護團與三青團郡應紮扮停當,恭候檢閱,某——————
① “耶誕”:基督敦傳說中的耶穌誕生日(公曆12月25日)。
區(市外)奉到命令,即便轉內所屬,著於元旦清晨集合,不得有誤。詎料該區所屬某鄉名額上雖寫明防護團員七人。三青團員五人,都共十有二人,但實際隻有八位老鄉兩兼差;元旦之晨,此八位老鄉果然全體出馬,恭候帶往大隊集合,防護團之分隊長一看總數八人,尚多一人,但如同時檢閱,則八位既五分身之術,勢必兩麵皆不能足額。於是各為奉隊部之名譽計,兩方互爭足額,毫不相讓,口舌不能解決。終至於拔槍相向。八位老鄉在先還是沒人兒似的坐在一旁看熱鬧,及見動武,則大駭而起,拔腳便逃。分隊長與支部長喝止不住,盛怒之下,遂開槍製止。可憐子彈不生眼睛,八人之中。一人倒地,本來不是之名額,至呈更少——但此時名額之爭,倒又成為不關重要了。
新年前後,盛傳“勝利年”中加強“文化建設”已有具體計劃,單就文化事業費一項而論。將視去年增加數倍,而“重慶市圖書雜誌審查會”之經費則將由每月二萬元增至六萬元。雲雲。本來審查會諸公,賢勞過甚,凡屬“免予登載”之件,必附加長批,某詩人歎為“不亞於胡風之理論大文”;又不但審而查之而已焉,時時且為作家刪改文章。其點竄之妙,能使鹿變為馬,白轉成黑,每每一篇放出,墨團盈紙(凡有刪抹之處,例必濃墨塗抹,故曰墨團盈紙),作家捧讀,啼笑不得;如此“精神勞動”,陪都文化界早已有口皆碑,是以驟聞經費將大增加,機構將大擴充,凡屬筆耕之流,莫不認為右文之典,理所宜然,但事隔一月,案尚留中,謂為經費無所出耶,則本年度歲支七十餘萬萬,區區每月六萬之數,何啻九牛之一毛?但截到二月中旬為止,審查會仍以原有太少之人力應付繁重之工作,則為事實。不過,似乎調劑的新辦法是在采用。例如,有一向來無所謂的某書局,資本不大不小,出書若有苦無,但既列肆而為書局,總不能不印一二套書。於是收進了育關抗戰的文藝稿子若於部。且又擬辦一刊物。稿費已經付出,刊物合同亦已簽訂,忽然奉到談話之命,備聆轉彎抹角之訓詞。結果老板知難而退,台同取消,書稿退回,稿費奉送。這—件事的做法,委實令人莫測高深。蓋法令具在,書報內容倘有不妥,隻消審查會“免予刊載”四宇,便已一了百了,何必另生辦法,轉覺不大光明。惟一的解釋,也許是顧全諸公工作的繁重,特為釜底抽薪。但也許是“空室清野”的戰略應用於文化?究竟如何,書呆子們實在猜詳不透,隻能說,因其是霧重慶,故萬事如墮五裏霧中。
拍賣行之多而且營業發達,表示了中產階層部分的新陳代謝。究竟有多少拍賣行?恐怕不容易回答。因為這一項“新興事業”,天天在滋長。而且“兩棲類”也應時而生了,一家賣文具什麼的鋪子可以加一塊招牌“舊貨寄售”,一家糖果店也可以來這麼一套,而且堂堂的百貨商店內也有所謂“舊貨部”。所謂“拍賣行”者,其實也並不“拍”而賣之,隻是舊貨店而已,但因各物皆為“寄售”性質,標價由物主自定,店方僅取傭金百分之十五,故與“民族形式”之舊貨店不同。此種沒本錢的生意,自然容易經營,尤其是那些“兩棲類”,連開銷都可省。據說每家幹均每日約有二千元的生意?倘以最低限度全市五十家計算,每天就有十萬元的買賣,照重慶物價之高而言,十萬元其實也沒有幾注生意好做。被賣的物品,形形色色都有,就隻不曾見過下列三樣:棺木,軍火,和文稿。也沒有什麼好東西,比方說,一件磨光了絨頭的毛織的女大衣,標價一百四五十元,立刻就賣出了;這好像有點出奇,但再看一看,所謂“平民式”的棉織品(而且極劣)的女大衣,在“犧牲”的名義下也要賣到一百九十九元一件。就知道舊貨之吃香,正是理所當然了。舊貨的物主,當然是生活天天下降的一部分中產階層。可是買主是哪一路腳色呢?真正發國誰財的周佬們,甚至真闊佬們。對這些“破爛古董”連正眼也不會瞧一眼的,反之,三百元左右收入的薪水階級,如果是五口之家,那他的收入。剛夠吃飯,但沒有餘力上“拍賣行”,剩下來的一層。就是略有辦法的小商人以及走運的汽車司機。乃至其他想也想下到的幸運的國準的產兒。這班小小的暴發戶,除了吃喝女色之外,當然要打扮得“高貴些”,而他們的新寵或少爺小姐當然也要裝飾一下,於是戰前中產者的舊貨就有了出路。
去年十二月尾,重慶各報登載了某院長①提倡的“食物營養研究會”的消息,並所謂“新生活維他命西餐”的餐單,——據說這是最節儉且最富於營養的設計:茲照錄該餐單如下:
一、湯:黃豆泥湯。
二、正菜:豬肝、洋蔥、烘山芋、醬豆瓣、青菜。
三、點心;糖芋頭。
四、副品:蔥花“維池餅”、花生醬、乳腐、維他豆汁、川橘。
看了這餐單,誰要是還說不夠節約,那他就算“沒良心”;但是,如果懂得重慶糧價物價,不妨計算一下,這樣一頓“新生活維他命西餐”,夠一個平常人吃飽,誰要是說花不了一塊五毛錢,那池也是“沒良心”!一塊五毛國幣一市斤的米,一個沒有胃病的人一個月光吃米就該多少?五口之家,丈夫有三百元的月入。兩個兒女如果想進初中。那簡直是很少辦法;即退一步,不說讀書,但求養活.則以每月三百元來養五口。實在無可再節約,而且也淡不到什麼營養。故對大多數人而言,今天的問題既非節約,更談不到營養,而是如何活命。聽說有在軍事機關供職者,階級是上校,月餉及仆從津貼等等。共得二百七八十元,飯碗是鐵阪碗,職務亦不辛苦,但吃虧的是油水全無,而此公又太老實,不會另尋“辦法”,更該死的是家有老母妻兒都隻會張口待哺,年複一年,借貸已經斷了門路,典當亦更無長物。一日夫婦吵架,妻謂“如此不如為娼”。那同誌忿極而去,亦聲言,“悉聽尊便,自尋活路。”然出門後,氣————
① 某院長:指當時任國民黨政府行政院副院長的孔祥熙。1940年12月,他發起所謂“食物營養研究會”,無視餓殍遍野、民不聊生的現實,侈談“國家之富強,多於人民之健壯;而人民之健壯,在乎食品營養之充分適宜”,以及“物價愈貴,愈要講求營養”等等。
漸平,仍思設法借錢,以濟眉急,不料正待告假一日,長官又責其辦錯了事,申斥一頓,這位同誌就連假也不敢請了,挨至散值,碰了幾個釘子,才借到數升米的錢,急急回家,則家中已如活地獄——妻子不知去向,老母高懸梁上,餓了一天又受驚嚇的小兒女躺在敗絮裏,跟死了差不多;這位同誌心中一急。便拔出“成功成仁”之劍,竟自“成仁”去了。
南溫泉為名勝之區,虎嘯尤為幽雅,主席與某院長別墅對峙於兩峰之巔,萬綠叢中,紅樓一角,自是“不凡”。除此以外,屬於所謂南泉市區者,無論山石水泉,都嫌纖巧不成格局,——甚或有點俗氣。花溪本來也還不差,可是西岸的陪襯太糟了,頗為減色。這一條水裏,終天來往著渡船,渡費每人一毛,包船則為一元。據船夫說:四五年前,渡船一共僅六七隻,渡費每人一分,每日每船可得三毛;現在呢,渡船之數為六十餘,每船每日可得五元。去了船租二元,僅餘三元。夠一人夥食而已。今日之五元不及以前之三毛。然而出租渡船的老板們的收入,卻是今勝於昔。據船夫說,他的老板就是南溫泉一個地主,有渡船八隻,每月可得租費四百八十元,一年為六千元強,去修理費每年約共二千元,尚可淨餘四千元。至於渡船的造價,現在每隻約需六百元(從前僅四五十元),八隻為四千八百元。一年之內,本錢都已撈回,第二年,所得已為純利了。但這樣的好生意還不算國難財,真怪!
最漂亮的生意
觀莊天字第一號的生意。該推運輸業。這勾當是賺錢的,然而又妙在處處合法,走私,囤積,都能發大財,可是美中不是之點,——名氣太壞、哪裏能及運輸業,既賺錢,又有貢獻於抗戰建國!
這樣的好生意,自然不是人人可得而為之了。門路,後台,手豌,都不可缺,而資金尚屬餘事。此中翹楚,如官商合辦,“國府特許”之某運輸公司,擁有卡車千餘輛,雄視西南,儼然一“王國”。然而公私物資需要流通者太多了,運輸工具總感覺不夠,所以雖有“王國”在上,附庸仍可存在。最小者,有車一輛,身兼車主與司機,仆仆風塵,形同負販,但也照樣賺錢。據此道中人說,此中困難.不在得車,而在領照;不患無客,而患在缺油。照與油必如何而可得,那就要看各人的有沒有“辦法”了。如果你在這一門生意上站穩了,那麼,財富逼人來,你即無意多賺,“時勢”亦不許可。福特或道奇貨車一輛,已經有了上萬公裏的記錄,雖尚能服務,卻已如肺病第三期的癆病鬼,可是你若“出讓”,還可以收回買價四倍乃至六倍之多,而且包你沒人敢說你一句“心黑”。
運輸業對於抗建的貢獻。早巳赫赫在人耳目,毋庸我再表揚,但它在公路上的荒涼去處,往往驀地創造出一個繁華的市鎮,——這樣的“功德”,卻是不可不記的.這裏,便有一個標本。
地點,離重慶約十餘公裏。本來是連“村”也不夠格的小地方,隻看路旁一色的新房子,便可明白。但自從有了“站”,特別是有了某大運輸公司的“廠”以後,便完全不同了。這裏有一家旅館,每天塞足了各省口音的旅客,軍政商各界的人物。有大大小小的飯店十多家,招牌上不曰“天津”,即稱“上海”。有理發館,門麵實在不壞。甚至也有專門的“湯圓大王”。而最足表示其特色的,還有遊擊式的擦皮鞋童子。除旅館而外,一切的“物質設備”都是為了該運輸公司的從業員。而從業員之中,什九是曾在上海居留過的江浙人,故滿街吳依軟語,幾令人忘記了這地方是四川。
在貨車奔馳,黃塵如霧的路旁,時常見有裝束入時的少婦,電燙的飛機頭,高跟皮鞋,拿了手杖或不拿手杖,輕盈緩步,香氣撲人,渾身是久慣都市生活的派頭。她們大都是高級職員的姨太太或臨時太太。但也有服裝雖然摩登舉止依舊不脫土氣的少婦,那大概是司機先生們的“家裏人”,——司機先生們是在沿線的大去處都有一個“家”的,此處是“起點”,自然應該有。賣笑生活的女子,又是另一種作風:花洋布的衣服,狼藉不勻的脂粉,短發打成兩根小辮子,掛在頸邊,辮梢是粉紅色的大綢結。她們的來曆,可就複雜了:有的是從敵人的炮火下逃得了性命,千裏流亡,被生活的鞭子趕上了這條路的;也有的未嚐流亡,丈夫或哥哥正在前線流血,她們在後方卻不得不犧牲皮肉從那些“為抗建服務”的幸運兒手裏乞取一點衣食的資料,
這裏沒有電燈。晚上用古式燈台,點胡麻子油,光昏煙重。但這並不妨礙了人們在室內的活動。當公路上車輛絕跡,飯店裏酒闌人散的時候,賣笑女出動了,而雀戰也開場了。幾家雜貨店的老板娘能夠從洋燭的銷售數目計算出當夜有幾場麻將。到了第二天中午,在飯店裏廣播戰績了:輸贏不大,某主任掏出了三百,某管理員進帳五六百,某科員終場未得一和,也不過輸了九百多元罷了!這個數目,差不多等於該科員全年的薪水,然而他在一夜之間就輸去了,卻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