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閱讀經典:茅盾散文13(3 / 3)

司機生活片斷

在西北公路上,對於司機的稱呼。最好是這樣四個字:司機同誌。如果稱他為“開車的”,那你便是不懂得“爭取技術人員”的冒失鬼,我看見過西北公路局的“司機管理規章”之類的文件,知道對於司帆的教育工作,的確下了相當的注意。而我所遇到的一位,也的確很規矩,頗知自愛自重,言談行舉都是受過點教育的派頭,雖然有人說,我所坐的那輛車是特別車,因而那司機也是特挑的司機,但無論如何,能有好的挑得出來,總是差堪滿意的事罷。①

我不知道西南公路是否也有相同的“司機管理規章”之流的東西。想來是一定有的。因為半官的大公司的司機們是有一個管理員的,而且還是個“黨員”。而且據說司機們大部分是加入了共青團的。管理員之流,雖然每個晚上要來一場“陣地戰”,而且他亦不否認有一妻一妾,但每天早上的訓話(對司機們)確是未嚐荒廢。司機們不許酗酒宿娼,不過並無明文不許討姨太太,因此,如果沒有一兩個姨太太,似乎便是損了司機身份似的;他們談話中承認司機至少有兩個家,分置在路線的起點與終點——比方說,重慶一個,貴陽一個。

因為認我是同鄉,有一個司機告訴了我他們的一些職業上的特點。月薪都不大,四五十元而已,但“獎勵金”卻是一筆指望:所謂“獎勵金”,便是開一趟車所節省下來的汽油回賣給公司所得的錢,這是百分之百合法的收入。如果天公作美,不下雨,則自重慶到貴陽一趟,大約可以節省十加侖的汽油,回賣給公司,便是四百元了。要是私下賣給別人,那就是“不合法”,便要受處分,因為汽油的“黑市”每加侖六十元七十元都不一定。“我們都不想占這一點小便宜,省下油來,總是規規矩矩回給公司。”我的司機明友大義凜然地說,“可是公司方麵還怕我們搗鬼,預先扣留四五加侖,叫做存油。這一項存油,大概可以不動用。”但有據說單靠這筆“獎勵金”,還是不夠生活,所以得隨時“掛黃魚”。這是被默認的“不合法”的行動,但仍須回避“檢查站”的耳目,免得麵子上難堪。有一次,十幾條“黃魚”爭求搭載時,我的司機朋友隻允許了五條;“太重了,有危險!”他說,“我不能不顧到車子的安全!”這樣,他表明了他不是一味貪錢,他倒是在“於人無損”的原則下與人以方便的。“黃魚”的乘車費約為兩塊多錢五公裏,比正式打票稍稍便宜些。

“那你一個月總有幹把元的進帳,一二年你就是個財主了!”

“哪裏,哪裏,剛夠開銷罷了。”他叫屈似的分辯,“我有兩個家,——兩個老婆,四五個孩子,兩處地方的吃用,你看,至苦也要四五百元。再說,我們幹這一行的,總要吃得好一點。每月花在吃喝上,也得二百元。你瞧,光是抽香煙,一天兩包老刀牌,還不是三元多麼?”

這位司機先生總算是個規矩人,不嫖不賭,僅僅有兩個老婆,分放在兩處,成立了兩個家,而且每天要抽兩包老刀牌,——這在司機,也是最起碼的消費了,但因他是規矩人,所以他倒安居樂業。另一個就不然了。這位司機先生,夾帶了兩個女子,似乎有滿肚於的委屈,一路上老擺出一副“喪神臉”。他的委屈,由二女人之一說了出來時,大意是如此的:公司的算盤打得精,從前開一趟車,規定全程六十加侖汽油,現在改為四十九了,所以這方麵的好處也就“看得見”,但尤其豈有此理的,一個月每個司機至多挨到開三次車。“公司裏,車子不添,司機卻天天有新來的”,少開一趟車.司機先生就少了三四百的收入。”那不是存心叫當司機的沒阪吃”。因此,他的結論是:“別看它是大公司呢,越是大公司的事越難做,倒不及小公司,譬如XX汽車公司。它那邊的司機一個號頭做上來,準不進帳兩三千!”

“喪神臉”的那位司帆先生。其實是應該高高興興的,因為他所夾帶的兩個女人,其中年青的一位便是他的新寵;這裏有一段小小的秘密。開車的前夜,查房間的憲警在一家旅館內發見一男一女同在一房,憲警們早就認識這女的,知道她幹的是哪一項生意,現在她和一個男子在這裏,不問而知是沒有什麼正經的;然而憲警們還是照例問了,先問那男子:

“你是幹什麼的?”

“司機。”男的回答,立刻拿出證章來給他過目。

“她是你的什麼人?”憲警指一指女的。狡滑地笑了一笑。

不料那司機幹脆地答道:“我的老婆!”

“嗬,不是罷?”警察之一倒有點不知所措了,但突然把臉一沉,轉向那女的喝道,“你說,你到底是幹什麼的?你跟他育什麼關係?”

“我和他是夫妻,我不幹什麼,我是他老婆。”女的也不示弱。

這可激怒了另一位警察了,池上前一步,對那女的厲聲說:“你不用嘴硬,我認識你的!你天天在這條街上走。你幾時嫁給他的?哼,怎樣會晚上忽然跑出一個老公來了!”

女的一看瞞不過,也就認了:“我自願跟他。你們管不了!我是今天嫁給他的!”

“嗬嗬!可是你有丈夫沒有?你的丈夫在哪裏?”

“我有丈夫!”那女的咆哮起來了,“可是和你們不相幹。我的丈夫打仗去了,兩年沒有汛息了,誰知道他是死是活,我沒法過日子,他要我,”女的指一下那司機,“我自願跟他。誰也管不了我們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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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參看本輯《風雪華家嶺》篇。那輛”專車”是為那個準活佛的六師專開的,但也賣票給有介紹信的客人,我是這樣坐上了這輛“專車”的。——1958年11月13日作者補誌。

“那不成!”警察之一冷冷地說,卻又轉臉對他的同伴似乎征求他的同意道,“帶她到局裏去。”

“我不去!你們給我找丈夫來,我就跟你們去!去!”說著,就簡直往床上一坐,擺出不再理會的姿勢。

“瞧吧,你敢不去。”警察也當真生了氣。“簡直是蠻不講理屍

“還我丈夫來,我就去屍女的聲音忽然嘶啞了,卻把臉背著人。“不讓我跟他,誰來養活我?……”

“算了罷,算了罷,”另一個警察從中轉圜,“隨他們去。”

一手拉住了他的同伴,便打算走。

可是那一個還回頭對司機問道,“你抽不抽大煙?”

“不抽。”司機回答,討厭地扁嘴。

於是查房間的走了,這一幕完畢。

第二天,車開出站約一公裏,那女的上了車,她穿一件印花的人造絲旗袍,燙發,半高跟皮鞋,短褲子,露出兩條大腿,身段倒還不差,臉龐兒略扁,兩顴微突,一對眼睛卻頗有點風騷。她爬上車和那另一女人(說是司機的親戚),坐在貨包上。那天是陰天,風吹來很冷,人家都穿了棉大衣,可是那女的隻穿一身單衣。司機把自己的棉大衣丟給她,但仍凍得臉色發青。車走了一二小時以後,忽然停止了,司機探頭叫道:“下來,下來屍於是那女的爬了下來。司機要她擠在他那狹小的座位裏(這一種新式福特貨車,它那車頭的司機座和另一個座是完全隔開的,簡直沒法通融),一條腿架在他身上,半個身子作為他的靠背,他的前胸緊壓著駕駛盤,兩隻手扶在駕駛盤的最上端,轉動都不大靈活,——就這樣開車。

走過西南公路的,都知道那邊是坡多彎多,司機的手腳經常不得閑空,“財神堂”(即車頭)裏多放了一點零星東西,司機還嫌礙手礙腳,一定不許可,何況司機座位上多擠上一個人呢!然而我們這位司機先生竟因舍不得他的新寵受凍而犯了行車的規章。

在車子要爬過一個山頭的時候,那位司機到底覺得太冒險了,坡爬上一半就又戛然煞住了,叫那女的仍舊回到車頂貨包上去,一麵怒聲叫道:“那不是有個鋪蓋嗎?打開來,借被子用一用,裹住了身子!——不要緊的!客人的東西,借用一用屍

司機在路上就是不折不扣的迭克推多!自然不是個個司機帶了他的“愛人”去作“蜜月旅行”的。

後來那女的到了遵義下車,據她對同車的旅客說,她娘家在遵義。這和她對查房間的所說的,又顯然不符。但從這點卻可以推知:這位勇敢的司機先生大概要在遵義又布置一個“家”了,不用說,在重慶和貴陽,他早已各有一個。

貴陽巡禮

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春,從長沙疏散到貴陽去的一位太太寫信給在漢口的親戚說:“貴陽是出人意外的小,隻有一條街,貨物缺乏,要一樣,沒有兩樣。來了個把月,老找不到菜場。後來本地人對我說:菜場就在你的大門外呀,怎麼說沒有。這可怪了,在哪裏,怎麼我看不到。我請人帶我去。他指著大門外一些小擔販說,這不是麼!哦,我這才明白了。沿街多了幾副小擔的地方,就是菜場!我從沒見過一個稱為省城的一省首善之區,竟會這樣小的!那不是城,簡直是鄉下。親愛的,你隻要想一想我們的故鄉,就可以猜度到貴陽的大小。但是我們的故鄉卻不過是江南一小鎮罷了!可愛的故鄉現在已經沒有了,而我卻在貴陽,我的心情,你該可以想象得到罷?”

二十七年冬,這位太太又寫信給在重慶的親戚說:“最近一次敵機來轟炸,把一條最熱鬧的街炸平了!貴陽隻有這一條街!”

這位江南少婦的話,也許太多點感傷。貴陽城固然不大,但到底是一省首善之區,故於土頭土腦之中,別有一種不平凡氣象。例如城中曾經首屈一指的老牌高等旅館即名曰“六國”與“巴黎”,這樣口氣闊大的招牌就不是江南的小鎮所敢僭有的。

但“六國”與“巴黎”現在也落伍了。它們那古式的門麵與矮小的房間,跟近年的新建設一比,實在顯得太寒傖。經過了大轟炸以後的貴陽,出落得更加時髦了。如果那位江南少婦的親戚在三十年(一九四一年)的春季置身於貴陽的中華路,那她的感想一定“頗佳”。不用代貴陽吹牛,今天中華南路還有三層四層的洋房,但即使大多隻得二層,可是單看那“藝術化”的門麵和裝修(大概是什麼未來派之類罷),誰還忍心說它“土頭土腦”?而況還有那麼大的玻璃窗。這在一個少見玻璃的重慶客人看來委實是炫耀奪目的。

如果二十七年春季貴陽市買不出什麼東西,那麼現在是大大不同了。現在可以說,“要什麼,有什麼”。——但以有關衣食兩者為限。而在“食”這一項下,“精神食糧”當然除外。三家新書店在一夜間被封了以後,文化市場的空氣更形淒涼。

電影院的內部雖然還不夠講究,但那門麵堪稱一句“富麗堂皇”,特別是裝飾在大門上的百數十盞電燈,替貴陽的夜市生色不少。幾家“理發廳”仿佛是這山城已經摩登到如何程度的指標。單看進進出出的主顧,你就可以明白所謂“滬港”以及“高貴化妝品”,大概一點也不虛假。顧了頭,自然也得顧腳。這裏有一家擦皮鞋的“公司”。堂堂然兩開間的門麵,十來把特製的椅子,十幾位精壯的“熟練技師”,武裝著大大小小的有軟有硬的刷子,真正的絲絨擦,黑色的、深棕淺棕色的、乃至白色的真正“寶石牌”鞋油,精神百倍地伺候那些高貴的顧客。不得不表白一句:遊擊式的擦鞋童子並不多。是不是受了那“公司”的影響,那可不知道。但“公司”委實想得周到,它還特設了幾張椅子,特訂了幾份報紙,以便挨班待擦的貴客不至於無聊。

使我大為驚異的,是這西南山城裏,蘇浙滬氣味之濃厚。在中華南北路,你時時可以聽到道地的蘇白甬白,乃至生硬的上海話。你可以看到有不少飯店以“蘇州”或“上海”標明它的特性,有一家“綜合性”的菜館門前廣告牌上還大書特書“揚州美肴”,一家點心店是清一色的“上海跑堂”,專賣“掛粉湯團”,“縐紗餛飩”,以及“重糖豬油年糕”。而在重慶屢見之“樂露春”,則在貴陽也赫然存在。人們是喜歡家鄉風味的,江南的理發匠、廚子、裁縫,居然“遠征”到西南的一角,這和工業內遷之寥寥相比起來,應作如何感想?

“鹽”的問題,在貴陽似乎日漸在增加重量。運輸公司既自重慶專開了不少的鹽車,公路上亦常見各式的人力小車滿裝食鹽,成群結隊而過。穿藍布長衫的老百姓肩上一扁擔,扁擔兩端各放黝黑的石塊似的東西,用麻布包好,或僅用繩紮住;這石塊似的東西也是鹽。這樣的販運者也綿延於川黔路上。貴陽有“食鹽官銷處”,購者成市;官價每市斤在兩天之內由一元四漲至一元八角七分。然而這還是官價,換言之,即較市價為平。

貴陽市常見有苗民和彝民。多褶裙、赤腳、打裹腿的他們,和旗袍、高跟鞋出現在一條馬路上,便叫人想起中國問題之複雜與廣深。所謂“雄精器皿”又是貴陽市一特點。“雄精”者,原形雄黃而已;雕作佛像以及花卉、魚鳥、如意等形,其實並無作器皿者。店麵都十分簡陋,但仿單上卻說得驚人:“查雄精一物,本為吾黔特產礦質,世界各國及各行省,皆未有此發現,其名貴自不待言;據本草所載,若隨身久帶,能輕身避邪,安胎保產,女轉男胎,其他預防瘴氣,打殺毒蛇毒蟲,尤為能事”雲雲。

所謂“銅像台”就是周西成①的銅像,在貴陽市中心,算是城中最熱鬧,也最“氣概軒昂”的所在。據說貴州之有汽車,周西成實開紀元;當時周“經營”全省馬路,以省城為起點,故購得汽車後,由大幫民夫翻山爬嶺抬到貴陽,然後放它在路上走,這恐怕也是中國“興行汽車史”上一段笑活罷。

銅像台四周的街道顯然吃過炸彈,至今猶見斷垣敗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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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周西成(1893—1929):貴州桐梓人。1927年至1929年間任國民黨政府貴州省政府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