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閱讀經典:茅盾散文15(3 / 3)

何必哭喪著臉呢?“升學”或“就業”這問題犯不著叫你煩惱!進了職業界,同樣也還可以自修,隻要自己意誌堅強。可是還有一句話:假使有一位中學畢業生決心要“就業”了,而又脫不下自己的竹布長衫(假定他找不到穿長衫的職業),於是失業,於是怨天尤人,於是垂頭喪氣,那麼,自然又當別論,而我們上麵的那些話他也一定聽不進耳朵。對於這樣的青年,我們隻能引用一句俗語:“做過三年當鋪朝奉,出來賣油條都不行呀!”

我們以為有骨氣的青年人決不會做了幾年中學生就弄成了一個“公子哥兒”。在必要的時候,他那件竹布長衫可以脫掉,而且脫掉了竹布長衫後,他依然不忘記自修。在這樣的青年人,“升學”或“就業”,都不成問題了!

女人與裝飾

說來也並不奇怪,為什麼到了夏天,關心世道人心的先生們對於男女之大“防”要突然加緊。夏天的女人的裝束實在太富於挑撥性。而“挑撥”的焦點在於肉體部分呈露得太多。所以取締女人露腿赤腳的官文正是扣準了題目的得意之作。

我們的祖先在山林子裏過“野蠻”生活的時候,本無章身之具;大家光裸裸看慣了,並不覺得什麼。然而這正是野蠻人之所以為粗淺。“文明人”頭腦複雜得多了,凡事都講究個“含蓄”,“有餘不盡”;從此而“聯想”也特別發達,見一光露的小腿就覺得有點那個了。其實腿隻是腿而已,遠不及眉毛能說話,眼睛會“送媚”。說到這裏,就不能不佩服從前土耳其女人上街要戴麵紗這一辦法為能真正徹底。

至於露了腿還要搽什麼油膏,撲什麼粉,赤了腳還要染紅指甲,從貪圖簡便涼快一變而為要麻煩要好看,——這真是更駭人聽聞。自然,這樣搽搽撲撲染染的腿,恐怕隻是光腿中間極少數的一部分,它們的目的,和普通光腿完全兩樣。此等腿不但不許它“光”,徹底些不妨投畀煤窯。所可惜者,此等腿大都坐在汽車裏,奉公守法的警察先生隻好朝它看看罷了。

再從反麵一想,腿主人不怕麻煩而搽油撲粉,無非為要好看。把腿弄好看了,也不是自己欣賞,而為的是那個抓權禁止光腿的男性社會需要這等樣的裝束修飾。據說從前有過女性中心的社會。那時候,男人們是不是也像現在的女人那樣刻意豔妝,我們還不大明白。但是吳敬梓卻在《鏡花緣》裏給我們一個回答。《鏡花緣》裏女兒國的男人即使是一部大黑胡子也還要搽脂抹粉。然而現在關心世道人心的先生們讀《鏡花緣》到這一段時不肯掩卷想一想。

蒼 蠅

左拉在小說《娜娜》裏借一個新聞記者也算是劇評家的嘴巴說,娜娜好比是金蒼蠅,它從齷齪的地方飛出來,停在“高貴”的人們的身上,散布了毒害。

其實像娜娜那樣的金蒼蠅,並不多見。世上“金蒼蠅”多得很,但大都跟娜娜式不同;它們不是從齷齪的地方飛到“高貴”人們身上,而是從高貴的糞窖裏飛到茅草棚裏散布它們身上十萬八千的病菌的。

表麵一看,它們紅頂金袍,胖胖的,就像要到跳舞場去似的,——要是那樣,倒也好,因為那邊原是一些病菌的製造場,然而不,它們飛到了孩子們的頭上,停在孩子們的飯碗邊,它們又專同裝不起紗窗的窮小子為難,你一個不留心,它們身上的病菌已經下了種了。

不過金蒼蠅的為害還是容易了然的。就是沒有科學知識的人罷,因為早就見過它喜歡住在糞窖裏,而且拍一下,它身裏滿滿的糞汁就射了出來,所以對它早就有了戒心。一般人容易忽略的是青蠅,俗名飯蒼蠅。它來時並沒金蒼蠅那麼嗡嗡嗡聲勢煊赫,它那一身的麻衣也頗有“平民”式的意味,或者你也可以說它儼然“處士風度”。它似乎卑謙,悄悄地釘在一個角落裏會許多時候一動不動。它又好像很能戰鬥似的,看中了一個酒糟鼻子的時候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進攻,不是荷馬就稱讚過“勇敢的蒼蠅”麼?你拍一下,它也不像金蒼蠅那樣射出一泡糞,它肚子裏好像幹淨得很。而且平常時候它亦隻在飯籃旁邊爬,表示它並非趨腥附膻之徒。

要是你不用顯微鏡去照,你就不會知道這位“處士風度”的勇敢的蒼蠅,它身上原來帶著和金蒼蠅所有同樣的十萬八千病菌!

在陰沉的天氣,這種飯蒼蠅特別多。我們偶爾靜下來用心聽,就會聽得它們嚶嚶地叫道:“雜文,雜文!不要雜文!”

原來它們也頗能自知它們是經不起顯微鏡來照的,而雜文卻是專檢查無論地方的病菌的顯微鏡。

無 題

秋涼了,天也夜得快些。七點鍾的靜安寺路,並不比平時冷靜,但似乎總帶點肅殺的氣氛;霓虹招牌血也似的強光,高耀在釘了木板的櫥窗上,刺得眼睛不好受;各色的汽車像兩條對麵奔來的長蛇,似乎比平時匆忙緊張些。

我看見有大卡車,滿插著作為掩護用的竹枝,四五位黃製服的——大概是童子軍,蹲在車裏。在漂亮的轎車隊中,這卡車是惹眼的,正像少爺小姐隊裏夾著個粗樸的大漢,然而它是多麼威武,它越過了漂亮小巧的轎車們,直向西去。

我知道這是到前線去救護傷兵的。敵人的飛機見了沒有武裝的救護車就要來施威,我們勇敢的童子軍已經犧牲了幾位,幸而天公也還照例地有晝有夜,“太陽”有沒落的時候。

我目送著這勇敢的大卡車,我想,此時它疾馳於平坦的柏油路上,但不久它將在滿布著敵人飛機轟炸出來的彈穴的路上,關了車燈,摸盲似的走;也許天空,忽然亮起子敵人的照明彈,繼之以機關槍掃射,二百五十磅的炸彈落在它前後,然而它一定勇敢地走,它衝過彈雨,不到目的地不休。

我並不能看清車上那幾位黃製服的,可是我知道他們的年紀都不過十八九。在別的國家,即使在戰時罷,這麼一點年齡的嫩芽大概是不讓他們去冒危險,大概是在安全的後方上著“最後的一課”的;但我們這裏是無可奈何的。而也正惟有這,以及無數同類的“無可奈何”,我們現代這一頁曆史是空前的偉大、壯烈,同時我們確信了自己的最後勝利。

在我們這非生即死的時代,一個人如果處處以“西方標準”來看來想,一定會落到悲觀而自餒。有些人們,滿腦子的“西方標準”,而又稍知自己這麵的“現實”,便覺得我們是“戰必敗,而且敗必亡國”的。“那麼,依你說,怎麼辦呢?”他們的回答是:“日蘇戰爭終必爆發。那時候,我乘其敝。”但是敵人並非笨伯,不讓我們安坐而得這巧宗兒,宛平城外的炮聲打破了這種“漁翁主義”。直至“八一三”民族抗戰的號炮響了,而且證明了我們在各方麵的力量雖未達“理想的”或“西方的”標準,但也頗足與敵人相周旋了,“西方標準”先生們還是惶惶不自安,眼巴巴望著英國的態度,美國的表示,蘇聯的舉動……

謹嚴第一

藝術巨匠的天稟,固非人人所能有,然而藝術巨匠的謹嚴,卻是人人應當效法;獅子搏兔亦用全力,——這一句成語,最足以說明藝術巨匠們之無往而不謹嚴,絲毫不肯隨便。

“學習魯迅”,首先而且必要的,是學習他的謹嚴。從心細如發,產生筆大如椽,這是魯迅先生每一篇文章的“創作過程”。

從文句上去學習他的謹嚴,尚可能;然而所得僅屬皮毛。即使能有其犀利,必不能有其深湛。即或深湛近似矣,亦必不能有其雋永。為什麼呢?因為他的犀利深湛雋永是對事對物觀察得極透徹,剖解得極精微的結果;他無論什麼不肯輕輕放過。

為了一種植物的譯名,魯迅先生肯費幾天的功夫去查許多的書;要查的一本書手頭沒有,近處也借不到,他就寫信給遠地的朋友請他代查。他是這麼“認真”!

有一位年青木刻家把人物的手刻反了,另一位畫家(也許是木刻家)把浴在河裏的牛弄成了黃牛,都是魯迅先生給指了出來。無論對什麼,他都“細心”!

認真與細心見於藝術形象的,是犀利,猛鷙,深湛,雋永。見於思想行事的,是嫉惡如仇;是“一口咬住了不放”的韌性,是深入敵壘再殺出來的無畏的精神,是“打叭兒狗”的那種徹底,是教育青年從不倦怠那種熱心。

治學,創作,治事,私生活,——魯迅先生給我們取法的,首先是“謹嚴”二字。這是人人應當學習而且能夠學習的,隻要他發心去學習。革命家、戰士的德性,無非是認真而又細心。藝術家的德性,也無非是認真而又細心。才能的大小,固由天賦,然而從認真與細心,也可以造就一個人的才能。

“學習魯迅”這句話如果實踐起來,首先而且必要的,是在治學,治事,私生活,——各方麵,都認真而細心!這兩句話,似乎平凡得很,然而要能嚴格能徹底,卻需要不斷地惕勵與反省。

韌性萬歲

慣於顛倒黑白的人們提起魯迅先生,總以不滿意的口氣說:“執拗的老人!”他們不會懂得他們所謂“執拗”正是魯迅先生的戰鬥的韌性!

封建黑暗勢力下的渣滓,政治圈內文化圈內的無恥之徒和惡棍,都曾受到魯迅先生的韌性戰鬥的打擊。“對於舊社會舊勢力的鬥爭,必須堅決,持久不斷”(《二心集》),隻有韌性的持久戰,才能掃蕩積久的渣滓和新生出來的毒瘤!

魯迅先生早就期待著“一片嶄新的文場,幾個凶猛的闖將”(《論睜了眼看》),但同時也屢次警戒戰友“不要赤膊上陣”,又說“在文藝戰線上的,還要韌”(《二心集》)。這都是他三十年戰鬥經驗得來的寶貴的指導。“凶猛的闖將”而又能韌,這才是真正的戰士。他看見有過“橫衝直撞的莽將軍”,然而一敗之後則意氣消沉;他又看見過“赤膊上陣”拚一死的勇士,然而這種拚死一擊的行動,雖雲悲壯,卻不是可以製敵死命的;——他諄諄以韌戰為言,是針對著文壇的一些現象的。

每當政治社會發生變動,青年們意氣洋洋,認為“明天便要完全不同”的時候,魯迅先生是冷靜的,他警告著:不要笑得太早。因此而被譏為“悲觀”,也不止一次,但是當譏笑者遇到了頓挫而消極的時候,魯迅先生卻在堅韌地鬥爭下去!

這些事情,大家應當早已熟悉,但現在我們還必須謹記而溫習這一遺範——韌性的戰鬥。在長期抗戰中,全國民眾都須要堅韌,“在文藝戰線上的,還要韌”。目前擺在文藝工作者麵前的許多問題,都不是“痛快主義”所能解決,必須韌戰。我們必須有韌性的鬥爭,才能使廣大的民眾深切明了抗戰建國的重任;必須有韌性的鬥爭,才能把貪汙土劣、托派、漢奸種種阻礙抗戰、破壞抗戰的惡勢力從抗戰路上掃除出去;必須有韌性的鬥爭,才能消滅失敗主義、盲目的樂觀、以及潛伏著絕望意識的但求拚死的心理。即如“大眾化”一問題,也必須韌性的鬥爭,才能克服太“左”的反對“利用舊形式”,以及太右的“為舊形式所用”的尾巴主義。

隻有對於最後勝利有確信,而又能夠正確地估計到當前的困難的,方始能作韌戰。我們需要堅守崗位,從容不迫的韌性的戰士!

大題小解

從《京本通俗小說》而《水滸》、《三國演義》、《紅樓夢》、《西遊記》、《儒林外史》,清末之譴責小說(用魯迅先生的題名),以至“五四”以後的新文學作品,我們看見一幅洋洋大觀的“百麵圖”。我們大略地來數一數,覺得“百麵”中間,寫得最多,而且也窮盡形相的,還是窮秀才,潦倒名士,——在今天就是流浪的知識分子,或者是雖不流浪卻在饑餓線上掙紮的知識分子,換言之,作者最多寫的,還是他自己一階層的人。

《水滸》和《三國演義》因其非出於一時一人之手,故當別論。其他庸俗的演義,多未達藝術製作的水準,則又不足論。除此二者,凡個人著作,其“人物的畫廊”雖然公侯將相,市儈娼優,九流三教,濟濟楚楚,而其實,倘有“典型人物”,總還是屬於作者自己一階層的為多。舊小說中農民典型之貧乏(《水滸》是例外),是一件頗堪玩味的事。而且除了《紅樓夢》,寫女性亦鮮有極佳者,《金瓶梅》所寫,多屬變態的女性,自當別論。倒是清末的狹邪小說,有些好的女性描寫,但此種“生意上人”,當然又是特殊的女性。舊小說中極少很好的普通女性的描寫,這又是一件頗堪玩味的事。

在這些地方,新文學作品就比舊小說強些。不說技巧,單看“人物的畫廊”,則新文學作品中就豐富得多,也複雜得多。農民畫像中,首先就有個不朽的阿Q。至於女性,則自老祖母以至小孫女,自“三從四德”的“奴隸”以至“叛逆的女性”,可謂應有盡有,實在替數百年來甚至在文學作品亦處於不平等地位的中國女性,大大吐一口氣。

但是新文學作品的“人物表”上,卻也遺漏了一個重要的階層:這便是手工業工人!我們日常談話中,常常聽到“手工業式”這一個批語,但我們的新文學作品中卻還沒有寫到手工業工人!

手工業工人與農民不同。兩者的思想意識大有區分。

事實上,手工業者的“行會思想”在知識分子群中,幾乎隨時可以發見。隻顧狹小的自己範圍內的利益,排拒異己(其反麵如同鄉同學或同什麼的,則格外親密些),缺乏互助心,隻以“自了”為滿足,挖別人牆腳,——諸如此類的“本位主義”,不是知識分子常常蹈襲的麼?倒是所謂“農民意識”者,知識分子中比較鮮見,舉一例,“平均主義”就不大普遍,豈但不普遍,寧是反對。知識分子具有此等來自手工業者的“行會思想”,卻又不自覺,往往不能以之和農民意識分別,而在描寫農民時給加上去,但真正手工業者群,反而不見於他們的筆下。

就是寫農民罷,往往雖能大體上不背於農民意識,而情感方麵又露出知識分子的麵目。農民意識中最顯著的幾點,例如眼光如豆,隻顧近利,吝嗇,決不肯無端給人東西,強烈的私有欲,極端崇拜首領,凡此種種,也還少見深刻的描寫。大凡“農村出身”的知識分子,往往因其“熟悉”農民生活,不自覺地忽略了深一層去觀察的工夫,便容易有此過失。可是“農村出身”的知識分子,屬於自耕農家庭者,怕也就很少了,大部分還不是來自富農家庭或小地主家庭?這一層“身份”的關係,如果不是有意地跳開,便會限製了他的了解的深度的。

我提議我們的理論家和批評家做一件繁瑣的工作:把新文學中幾部優秀作品的各色“人物”,各以類聚,先列一個表,然後再比較研究同屬一社會階層的那些“人物”在不同作家的筆下,有什麼不同的“麵目”;於是指出何者為適如其分,銖兩相稱,何者被強調了非特殊點而忽略了特殊點,何者甚至被拉扯成為“四不像”。這工作是太瑣細了一點,也許是高談理論者所不屑一顧,但要使我們的理論與批評不懸空,要使作者真有點受用,那倒確有一試的價值。如果做成了,實在是功德無量。

我們有一個已非一日的毛病:因為要高視遠矚,不屑“躬親瑣事”,結果落得空空洞洞,作為文章來讀,未始不高超而汪洋,但於有關方麵(作家和一般讀者),則沒有什麼受用。這為的是愛說原則的話,規律和法則滿紙,似已成為風氣。原則當然需要,規律和法則誰敢說無用,可是我們的新文學還在幼年時代,抽象的話太多了,不受用。倘從具體說,舉些實例來分析解剖判斷,愈瑣細則愈切實,那時再讀原則的話,就不患不能消化了。如果能這樣辦,至少可以補救最近二三年來一個缺點:這就是問題提出來不少,原則上也都解決了,但事實上則原則的解決之後,便無影無蹤,看不見在創作實踐上的反應。

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