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閱讀經典:茅盾散文17(1 / 3)

歡迎古物

自從日本帝國主義的大炮在四小時內打下了“天下第一雄關”以後,大人先生們就掛念著北平文化城裏的文物。現在好了,平津尚未陷落,而古物已經裝箱待運:據說共裝三千大木箱,須得四列車方能運走:那麼,萬一不遠的將來平津失守,而古物無恙,大人先生們庶可告無罪於列祖列宗。

古物雖有三千箱之多,但到底隻有三千箱,四列車也便運了走。比不得平津的地皮是沒有法子運走的。至於平津的老百姓,——幾百萬的老百姓,更其犯不著替他們打算,他們自己有腿!

況且就價值而言,也是老百姓可憎而古物可貴。不見洋大人撰述的許多講到中華古國的書麼?他們嘲笑豬一樣的中華老百姓,卻讚賞世界無比的中華古物呢!如果為了不值錢的老百姓而丟失了值錢的古物,豈不被洋大人所歎,而且要騰笑國際?於此,我們老百姓不能不感謝大人先生們盡瘁國事的苦心!

然而別有心腸的日本帝國主義似乎並不因為北平古物已走而就此放手。他們正在急急忙忙增兵到熱河邊境。我們用火車運古物,他們用火車運兵!平津的老百姓眼見古物車南下卻不見兵車北上,而又聽得日軍步步逼進,他們那被棄無告的眼淚隻好往肚子裏吞。

可惜洋鬼子的機械文明尚未臻萬能之境。不然,用一架碩大的起重機把中華古國所有的國寶,例如北平的三海大內,曲阜的孔林,南京的孫陵之類,一齊都吊上喜馬拉雅山的最高峰去,讓大人先生們安安穩穩守在那裏“長期抵抗”,豈不是曠世之奇勳!

不過目前已經有四列車的古物待運,實在也是了不起的藎謀了,老百姓感激涕零之餘,應該高呼三聲:古物萬歲!

時 髦 病

所謂“時髦病”是矛盾混亂的社會裏常見的一種流行病。“時髦”二字,在這裏並不作通常的“趨時”的解釋,而有“硬要出語驚人”的意義。

“時髦病”有好幾種,這裏隻說那最普遍的一種。這一種的病象是——

打倒一切:什麼都是要不得了,但是誰也不配去執行那“打倒一切”的工作。

罵倒一切:覺得別人都是不徹底,都是錯誤的;但是他自己跳在雲端裏,永遠不曾腳踏實地走一步,所以他就永遠徹底,永遠不會錯了。

不屑做平凡的事:看見人家做披荊斬棘探路的工作,他是要冷笑的;他說“隻要跳過去就行了,誰耐煩這麼枝枝節節地幹”!可是他自己永遠不曾跳給人家看。

他過著小布爾喬亞的生活,但口口聲聲咒罵別人是小布爾喬亞;他在封建思想和封建勢力的包圍中,但他以為封建思想早就沒落了,封建勢力隻存半口殘喘,因而假使還有人在那裏攻擊封建思想,在他看來,就是時代的落伍者。

他是獨往獨來的英雄,他否定客觀的現實!

他嘴裏從不說“我”,但他的心裏常有一個大字——“我”!

他天天嚷著:要光明,要自由!但是他望見了那由黑暗到光明之間的一段半明半暗的路程就害怕了,而且他用美妙的詞令來掩飾了他的害怕。他要自由,可是他不肯爬上那到自由的梯子,因為他反對平凡的一步一步的爬,他的理想是“飛”!

他的喜悅是:常常有材料給他罵,他因此是一個最勇敢最徹底的“革命者”。但他的悲哀是:“革命”不了解他!

瘋 子

大概是三十年以前罷,我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做瘋子。

那時我不過七八歲,我的家鄉的住了三代的老屋對門是一家賣水果的;他家除了沿街的兩間鋪麵,後邊就是一塊空地,據說是“長毛”燒了一直就沒有錢再造起。空地後邊就是河,小小的石埠,臨水有一棵老桑樹和梔子樹。就是他家,出了我所知道的第一個瘋子。

因為他家那塊空地是夏天乘涼冬天曬太陽的好所在,我那時差不多天天到他家去玩的。他們是賣水果的,上午很忙,下午卻空閑了,他們的小兒子阿四也許到城隍廟前的書場上聽“程咬金賣柴扒”,他們的老當家就坐在鋪門邊的竹椅子上打瞌睡;和我們幾個一般是鄰舍的孩子在空地上玩耍的,總是他們的六十多歲的老婆婆,還有一位不曾許人家的二十多歲的姑娘叫做阿繡。我們不大喜歡阿繡。因為她拉住了我們不是問誰做的鞋子,就是問我們媽媽梳的新式的髻叫什麼名字,再不然,就是捉得我們中間一個叫騎在她膝上,她使勁地搖,嘴裏哼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調子。我們頂喜歡纏住了那老婆婆要她講“長毛”故事。

老婆婆的“長毛”故事總從她家這塊燒掉了房子的空地開頭。她指著空地上一塊半埋在土裏的石墩兒,或者是那棵老桑樹,就講她那反複過無數次的故事。照例聽到後來我們一定要怕的,我們先是大家擠緊在一堆,不敢再望一眼那石墩或桑樹,然後,我們中間有誰忽然怪叫了一聲,於是我們也都一齊叫起來,帶怕帶玩笑似的一齊跑進了屋子,老婆婆的“長毛”故事就這樣從來沒有講到過尾巴。

我們跑進屋子去,十回有九回是找他家的左手兩個指頭缺了一節的阿三。也是賣水果的,但不及阿四那樣會唱曲子似的叫賣,並且下午閑了也不上書場去,卻躲在他屋裏玩他的玩意兒。他會畫紅麵孔大胡子的關帝,白臉的曹操,或者赤發金臉的奎星。他畫奎星特別拿手。活像他家隔壁文昌閣上那一個。但是他畫來畫去隻這三位,而且或坐或立,也總是那一套的樣子。雖是那麼著,我們卻也看不厭,我們總是從空地上一哄進來就擠在他四周;他像有點嫌我們打擾了他似的,不過也不作聲,正正經經畫他的。有時我們中間有誰太放肆了,弄他的畫筆,或是騎到他坐著的那張竹椅子背上去,那他就要慢慢地站起來,一腳踏在竹椅子上,右手拿一根他自家做的戒尺,舉得高高地橫在頭頂,睜圓了眼睛,鼓起腮巴,朝那個太放肆的孩子“胡”地噴一口氣。據說這是趙玄壇打老虎的姿勢。於是我們都笑著拍手。但他的畫兒也這樣畫到一半擱起。

除了畫關帝,畫曹操,畫奎星,這位阿三又能塑菩薩。那一定是彌勒佛。也就在自家空地上挖點泥,曬幹了研得細細的,然後攙了水塑起來。他的彌勒佛可不及他的畫兒高明,隻有那大肚子和拉開了的笑口叫人看了想到這尊菩薩是“笑彌陀”。然而那張笑口一定大得過分了一點。我們說阿三左手斷脫的那兩節指頭可以給那小小的泥菩薩含在嘴裏。阿三聽了倒也不生氣,——從沒見他笑過,卻也沒見他開口罵人,他隻是捧著他的作品橫看豎看,看過一會,就悄悄地放在板桌上。等過一兩天,泥菩薩不見了,他已經把它還原為泥。

阿三同他老子娘以及弟弟妹妹都不大說話。他們背後都說他有點瘋瘋癲癲,——一個瘋子。那時我常常想:瘋子也怪有趣的。

然而後來叫我第一次辨味著“瘋子”這個名兒的意味的,卻不是這阿三,而是他的弟弟阿四。

阿四本來是他家最能幹聰明的人兒。他家的買賣是他一個人在那裏主持。他看見了我們孩子總是笑嘻嘻的,有時還笑嘻嘻給我們一些水果,枇杷,金橘或者半個裏半個的石榴。但是我們不常同他在一處玩,為的他除了笑嘻嘻,就是個沒嘴的葫蘆。他倒實在同阿三有點像,跟那也算能幹姑娘的阿繡可就不像是一個娘胎裏爬出來的;阿繡是頂愛說話,一天到晚咭咭刮刮隻有她一張嘴。

現在我已經不記得怎麼一來這個聰明能幹笑嘻嘻的阿四忽然就瘋子。我隻記得那是在阿三失蹤——大家都說他出家做和尚去了,而且在阿四娶了老婆以後。阿四這老婆,原是童養媳,然而據說領來後隻住了半年光景就又顛倒寄養在一個鄉下人家裏,每月貼飯錢。這回是年紀大到再也擱不下去了,這才領回家來同阿四成親。有一天,我照例到他家去玩,忽然看見一個陌生麵孔的身材矮小的女人在掃地,阿繡就拉住我悄悄地說道:“這個新來的,就是阿四的新娘子。”

又過了幾天,就聽說阿四成親了,我們看見他穿了新做的藍布短衫褲,頭上破例戴個瓜皮帽紅帽結,一條老是盤在額角上的辮子居然梳光了垂在腦後;他本來生得白皙,這麼一打扮,看去也就很像個新郎官。

但是娶了老婆以後的阿四卻更加寡言,嘴角上的笑影也一天一天少見。晴天午後我們照常到他家空地上去玩,有時在門口碰著了他,也不像從前那樣朝我們嘻開了嘴笑,也不再給我們什麼枇杷之類,他卻用了陰淒淒的眼光望著我們,或者,拉住了我們中間一個,釘住了看一會,於是忽然拍拍手,歎一口氣,就自顧走了。他這拍手,後來成為一種習慣,——也許是他自己發明的表示煩惱的方法;每天早上我們剛起身就聽得街上傳來了拍拍的聲音,我們就知道是阿四站在他自家門前朝天拍手了。晚飯時,我們在飯桌旁敲著碗筷等候開出飯來,也常常看見小丫頭好奇似的跑來報告道:“對門的阿四又在拍手了!”那時大家聽了也不過一笑,並沒有想到那拍手是一幕悲劇的開頭呀。

這樣拍手的早晚課繼續了一些日子,就又添出新花樣來:是在拍手的時候又把腿用勁地踢。再過後不多幾天,又添了第三項:嘴裏噓噓地吹。早晚兩次,他拍得吹得很響,一天比一天響,隔一進房子也分明聽得出。好像他是因為要引起人家的注意,所以隔了幾天就增加一個新的動作,並且把聲音弄得一天響似一天。到這時候,人們就常常說阿四也有點瘋瘋癲癲了。不過他還能夠照常做買賣。而且拍手踢腳噓氣的早晚課做過以後,他靜默地不開口,一點異樣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