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閱讀經典:茅盾散文17(3 / 3)

春是萌芽,夏是蓬勃,秋是結實,然而也就是衰落!感情意識上頹廢沒落的都市摩登男女跳不出這甜酸苦辣的天羅地網。

常試欲找出上海的公園在戀愛課堂以外的意義或價值來。不幸是屢次失敗。公園是賣門票的,而衣衫不整齊的人們且被拒絕“買”票。短衫朋友即使持有長期遊園券,也被拒絕進去,因為照章不能冒用。所以除了外國婦孺(他們是需要呼吸新鮮的空氣的),中國人的遊園常客便是摩登男女,公園是他們戀愛課堂之一(或者可以說是他們的戶外戀愛課堂,他們還有許多戶內戀愛課堂,例如電影院),正像“大世界”之類的遊戲場是上海另一班男女的戀愛課堂。

一般的上海小市民似乎並不感到新鮮空氣,綠草,樹蔭,鳥啼等等的自然界景物的需要。他們也有偶然去遊公園的,這才是真正的“遊園”;匆匆地到處兜一個圈子,動物園去看一下,呀!連老虎獅子都沒有,掃興!他們就匆匆地走了。每天午後可以看到的在草茵上款款散步,在樹蔭下椅上綿綿絮語的常客,我敢說十九是戀愛中的俊侶,幾乎沒有例外。

春是萌芽,夏是蓬勃。秋是結實,也就是衰落的前奏曲:過了秋,公園中將少見那些俊侶的遊蹤了,漸漸地漸漸地沒有了。

然則明年春草再發的時候,夏綠再濃的時候呢?

自然摩登男女雙雙的倩影又將平添公園的熱鬧,可已經不是(而且在某一意義上幾乎完全不是)去年的人兒了,去年的人兒或者已經情變,或者已經生了孩子,公園對於他們失了意義了,經過了情變的男或女自然仍得來,可已不是“舊”的繼續而是“新”的開始;他們的心情又已不同。很美滿而生了孩子的,也許仍得來來,可已不是去年那個味兒了。

隻有一年之秋的公園是上海摩登男女值得徘徊依戀的地方。他們中間的戀情也許有的已在低落,也許有的已到濃極而將老,可是他們攜手雙雙這時間,確是他們生活之波的惟一的激蕩。他們是百分之百地憑吊戀愛的舊戰場!

這是都市式高速度戀愛必然的過程,為戀愛而戀愛者必然的過程,感傷主義詩人們的絕妙詩材!上海的摩登男女呀,祝福你們,珍重,珍重,珍重這刹那千金的秋光!感傷主義的詩人們呀!努力,努力,努力歌詠這感情之波動罷!

因為這樣的詩材,將來就要沒有;這樣的風光不會久長!

1932年11月8日,

紅 葉

朋友們說起看紅葉,都很高興。

紅葉隻是紅了的楓葉,原來極平凡,但此間人當作珍奇,所以秋天看紅葉竟成為時髦的勝事。如果說春季是櫻花的,那麼,秋季便該是紅葉的了。你不到郊外,隻在熱鬧的馬路上走,也隨處可以見到這“幸運兒”的紅葉:十月中,咖啡館裏早已裝飾著人工的楓樹,女侍者的粉頰正和蠟紙的透明的假紅葉掩映成趣;點心店的大玻璃櫥窗中也總有一枝兩枝的人造紅葉橫臥在鵝黃色或是翠綠色的糕餅上;那邊如果有一家“秋季大賣出”的商鋪,那麼,耀眼的紅光更會使你的眼睛發花。“幸運兒”的紅葉嗬,你簡直是秋季的時令神。

在微雨的一天,我們十分高興地到郊外的一處名勝去看紅葉。

並不是怎樣出奇的山,也不見得有多少高。青翠中點綴著一簇一簇的紅光,便是吸引遊人的全部風景。山徑頗陡峻,幸而有石級;一邊是穀,緩緩地流過一道淺澗;到了山頂俯視,這淺澗便像銀帶子一般晶明。

山頂是一片平場。出奇的是並沒有一棵楓樹,卻隻有個賣假紅葉的小攤子。一排蘆席棚分隔成二十多小間,便是某酒館的“雅座”,這時差不多快滿座了。我們也占據了一間,並沒有紅葉看,光瞧著對麵的綠叢叢的高山峰。

兩個喝得滿臉通紅的旅客,挽著臂在泥地上婆娑跳舞,另一個吹口琴,嗚嗚地響著,聽去是“悲哀”的調子。忽而他們都哈哈笑起來;是這樣地響,在我們這邊也覺得震耳。

蘆席棚邊有人擺著小攤子賣白泥燒的小圓片,形狀很像二寸徑的碟子;遊客們買來用力擲向天空,這白色的小圓片在青翠色的背景前飛了起來,到不能再高時,便如白燕子似的斜掠下來(這是因為受了風),有時成為波紋,成為弧形,似乎還是簌簌地顫動著,約莫有半分鍾,然後失落在穀內的豐草中;也有墜在淺澗裏的,那就見銀光一閃——你不妨說這便是水的歡迎。

早就下著的雨,現在是漸漸大了。遊客們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減少了許多。山頂的廣場(那就是遊覽的中心)便顯得很寂靜,蘆棚下的“雅座”裏隻有猩紅的氈子很整齊地躺著,時間大概是午後三時左右。

我們下山時雨已經很大;路旁成堆的落葉此時經了雨濯,便洗出絳紅的顏色來,似乎要與那些尚留在枝頭的同伴們比一比誰是更“赤”。

“到山頂吃飯喝酒,擲白泥的小圓片,然後回去:這便叫做看紅葉。誰曾在都市的大街上看見人造紅葉的盛況的,總不會料到看紅葉原來隻是如此這般一回事!”

我在路旁拾起幾片紅葉的時候,忍不住這樣想。

疲 倦

大家都已經疲倦了。想得到,要說的,都已說過了;辦得到,要做的,都已做過了;剩下來還有什麼呢?隻覺得前途渺茫而已。熱情的高潮,已成為過去,在喘息的刹那間,便露出了疲容。

“我們想得到,要說的,都已盡量地說過了;辦得到,要辦的,都已盡量地辦過了;而事情還不過如此!”他們說。

不錯!在他們既已說完一切想得到的要說的,做過一切辦得到的要做的以後,而事情還不過如此,他們覺得沒有路了,沒有事做了,並且明明另有路另有事又不願意去走去辦,那麼除了“疲倦”,他們還有什麼?

最近愛多亞路的槍聲①便把這普遍的疲倦狀態揭開了幕。

科學的先進者是知道怎樣試驗的。他們故意打了個金槍針,看有什麼反應。果然我們大好的華胄被他們試驗出來了;金槍針打過後的反應是疲倦——低暗的呻吟與衰弱的抽搐。

打針者於是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道:“如何?”

這當然是新的恥辱,然而奈此人心疲倦何!

什麼新的恥辱!可不是已經成了“債多不嫌”麼?

我們皇皇華胄確是老大民族,但是近來返老還童,顯出格外幼稚。人家在旁邊竊竊私語道:“看呀!看他高喊過狂跳過以後,就會疲倦;那時就靜下來了。再一會兒,又沉沉睡著了。”不幸我們竟不出人家所料。

我確信我們這老大民族裏的新生細胞在喊過跳過後並不疲倦,並不覺得無路可走,而新思想正在他們中間流布,新勢力正在蓄積,可是老民族的背脊骨——那就是現在社會的中堅——卻確已十二分地疲乏,要躺下去了。背脊骨不能再立若幹時,一定要躺下去,新生細胞縱然勇氣虎虎亦不中用。這便是目前普遍的疲倦狀態的內幕。

這是脊柱衰弱症,最厲害的病症!

醫生有法子治療這凶症麼?醫生搖頭道:“除非換一根少壯的脊柱。”個人的脊柱當然沒法換一根,然而要換民族的脊柱總該有法子。

新生細胞踴躍道:“讓我們來試試支撐這個弱大的軀殼。”然而他們不是脊柱骨,不在其位,不讓謀其事,簡直是白告了奮勇。

一個更聰明的醫生來了,他提出新意見:“脊柱的靈魂是脊髓,脊柱隻不過是一所房子,骨髓方是其中的主人。根本的治療法在於換過房子裏的主人,並不在於拆造房子。我們要從脊柱裏取去幹枯的脊髓,換進紅潤多血的新脊髓!”

新生細胞聞言欣然而去,努力作“換脊髓運動”。

但是這個工作決非旦夕所可告成,所以這個大軀殼一定還有多少時候是疲容滿麵地躺著,不死不活不動。

一群年幼的細胞也昏沉沉地感覺著疲倦,但他們名之曰煩悶。他們曾有過太美滿的幻想,過分的希望;他們曾經仗借那太美滿的幻想和過分的希望作興奮劑,而熱烈地活動過。譬如飲酒過度,當時果然借力,酒醒時卻分外地困頓。他們實在是被自己的浪漫思想弄得疲倦了,卻自謂為煩悶;煩悶到極處,可以反動,可以自殺。

這是疲倦的又一方式了。這種自造的疲倦有一個簡便的治療法,就是少飲些自醉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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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愛多亞路的槍聲:1925年9月7日,上海各界群眾舉行國恥紀念會和遊行示威後,永安紡織廠工人經過英、法租界交界處的愛多亞路時,遭到英國巡捕的毆打和槍擊,多人受傷,一人被捕。

《茅盾散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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