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夫身沒觀之,彼與當日之廝役賤卒,汙行賈豎,營營而生,草草而死者,亦無以甚異也。然則今日之處高位而獲浮名者,自謂辭晦而居顯,泰然自處於高明。曾不知其與眼前之廝役賤卒、汙行賈豎之營營者行將同歸於澌盡⑩,而毫毛無以少異。豈不哀哉!吾友劉君孟容,湛默而嚴恭,好道而寡欲。自其壯歲則已泊然而外富貴矣。既而察物觀變,又能外乎名譽。於是名其所居曰“養晦堂”,而以書抵國藩為之記。
昔周之末世,莊生閔天下之士湛於勢利,汨於毀譽,故為書戒人以暗默自藏,如所稱董梧、宜僚、壺子之倫,三致意焉。而揚雄亦稱:“炎炎者滅,隆隆者絕。高明之家,鬼瞰其室。”
君子之道,自得於中,而外無所求。饑凍不足於事畜而無怨;舉世不見知而無悶。
自以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若夫奔命於烜赫之途,一旦勢盡意索,求如尋常窮約之人而不可得,烏睹所謂焜耀者哉?餘為備陳所以,蓋堅孟容之誌;後之君子,亦觀省焉。
【注釋】
①養晦:取其晦昧,舍其顯赫。用《詩·周頌·酌》:“於鑠王師,遵養時晦”意。“養晦堂”是其友劉孟容所居的堂名。②翹然:鳥類高舉羽翼的樣子。這裏用以喻誌氣高昂。
③覬(jì記):通“冀”。希望。④恒情:常情。⑤幽默:深靜。⑥駟:四馬一車。⑦餓莩:餓死者的屍首。首陽餓莩:指武王伐紂,殷人伯夷、叔齊以“非人臣之道”叩馬而諫。及周統一天下,恥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後餓死。絜論:評論。
⑧廝役:操賤役的人。⑨汙行:惡行。行為卑汙的人。賈豎:對商人的辱稱。豎,兒童。⑩澌盡:消盡。劉孟容:名蓉,孟容其字。官至陝西巡撫。著有《養晦堂集》。
與曾國藩訂交其早,故挽國藩詩,有“海內論交我最先”之句。湛默:同“沉默”。
董梧:人名。《莊子》:“吳王謂顏不疑曰:‘戒之哉,無以汝色驕人哉!’顏不疑歸而師董梧,以鋤其色。三年而國人稱之。”
宜僚:或作“宜遼”。複姓,名熊。或謂宜僚其名,姓熊。《淮南子·主術洲》:楚“市南宜僚弄丸,兩家之難。無所關其辭。”
壺子:即“壺丘子”,名林,戰國時鄭人,列子之師。事畜:仰事父母,俯畜妻子。
語出《孟子》。垣(xuǎn選)赫:聲威很盛的樣子。焜(kūn昆)耀:明照。
【鑒賞】
這是一篇以議論而兼抒情、敘事的文章。作為主要部分的議論,闡發的是這樣一個人生哲理:有限與無限,短暫與永恒。有生前的一時之榮,往往不一定有沒世的永恒之名;有沒世的永恒之名,又往往不一定有生前的一時之榮。孰得孰失?何去何從?
文章開頭,便使用其開合之筆。“凡民有血氣之性,則翹然而思有以上人。”
這是合寫,也是綜論。“思有以上人”之心,乃原於“血氣之性”,原無可議。
問題在於:如何“上人”?“世人之恒情”,在“惡卑而就高,惡貧而覬富,惡寂寂而思赫赫之名”。而“君子人”者,“率常終身幽默,暗然退藏”。這是分論,也就是對寫。這裏攤開了兩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在見地上,有遠近之分:在氣量上,有大小之分;在認識程度上,有深淺之分;而在品格上,則有高卑之分。
故作者於“君子人者”之所選擇,謂為“誠見乎其大,而知眾人所爭者之不足深較也。”
並非與人異其“血氣之性”。
晦與顯,也就是寂寂與赫赫,與其相聯的卑與高,貧與富,正是兩個對立的極端。作者抓住這兩端,來發抒議論。愛惡之情即寓於其中。
“蓋《論語》載,齊景公有馬千駟,曾不得與首陽餓莩絜論短長矣。”
這就揭開了論題的核心!齊景公與首陽餓莩,代表站立在兩個極端的人物。就其生前擁有的政治權利和物質財富來看,確是相去萬萬;就其身後的聲名與影響來看,亦相去萬萬。正如戰國齊處士顏觸所謂“宣王之頭,曾不若死士之壟。”
真正的人生價值在哪裏?作者進而“即其說推之”,“自秦漢以來,迄於今日”,時間是很長的;“達官貴人,何可勝數”,人數是很多的。或“高踞勢要,雍容進止”;或以“功業、文學獵取浮名”,“自以為材智加人萬萬”,而“及夫身沒觀之”,乃“與當日之廝役賤卒、汙行賈豎,營營而生,草草而死者”,均“無以異也”。權勢地位不足貴,功業文學不足貴;那麼,足貴者何在?在品格。縱觀往古,推論現實,作者筆鋒轉到“今日之處高位而獲浮名者”,說他們“自謂辭晦而居顯,泰然自處於高明,曾不知其與眼前之廝役賤卒,汙行賈豎之營營者,行將同歸於撕盡”,且“毫毛無以少異”。
這是符合實際的。因為那些“處高位而獲浮名者”,卻仍滿足於眼前的享受而絲毫不知愧悔。所以作者說:“豈不哀哉!”文章議論宏肆,宣揚的是封建士大夫的人生觀,但字裏行間,對當時之處高位而獲浮名者,不無譏刺、鞭撻。
走筆至此,才敘及劉蓉及其請記的事。劉蓉,作者說他“湛默而嚴恭,好道而寡欲”。意謂他和秦漢以來的“達官貴人”,與以“功業、文學獵取浮名者”,與“今日之處高位而獲浮名者”,明顯不同。
作者又就作記的目的,也就是立言之旨,發了一段議論。他首先提到:“昔周之束世”,隱約地指出了他自己所處時代的特點,然後說:“莊生閔(憫)天下之士湛於勢利,汩於毀譽,故為書戒人以暗默自藏”,而於“董梧、宜僚、壺子之倫”,則“三致意焉”。這個“閔”字,與上文“豈不哀哉”一語相呼應。
可見他隱然以莊生自喻。作者還借揚雄的話,點明了“湛於勢利,汨於毀譽”的後果。作者又緊承莊生之書與揚雄之言把他的議論推進到另一個階段。就文論文,可說波瀾頗為壯闊。“君子之道,自得於中,而外無所求。”
不但能自外乎富貴與名譽,而且“饑凍不足於事畜而無怨,舉世不見知而無悶”。這應是勉勵劉蓉進一步力求達到的目標。
曾國藩為文主張駢散結合,不但講求義理、氣勢,而且講求音調。此文許多關要處都使用排偶句。但又非嚴格的駢儷語。語言上有參差錯落、高古諧暢之美。這是本文的一個特色,可以借鑒。(彭靖)
林覺民
林覺民(1887-1911),近代民主革命烈士。字意洞,號抖飛,又號天外生。福建閩侯(今福州)人,少聰敏,十四歲入福建高等學堂,開始接受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思想。畢業後赴日本留學,為同盟會會員,並從事民主革命活動。宣統三年(1911)得黃興通知回國,約集福建同盟會會員參加起義。同年4月27日(農曆三月二十九)廣州起義爆發,林與方聲洞等,率先襲擊兩廣總督衙門,不幸受傷被捕。審訊時痛斥清廷,慷慨宣傳革命救國大義,索筆疾書,洋洋數千言,清吏為之懾服,旋即英勇就義。年二十五。為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在廣州起義前三天的夜晚,寫了《與妻書》,與妻訣別,激昂慷慨而又婉轉情深,文言中還夾有一些口語成分,真切感人。
與妻書①
林覺民
意映卿卿如晤②: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③。又恐汝不察吾衷④,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吾自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⑤;然遍地腥雲,滿街狼犬⑥,稱心快意,幾家能夠?司馬春衫⑦,吾不能學太上之忘情也⑧。語雲: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