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一年也注定是不平常的一年,徐岩桐離開了生活十幾年的鄉村。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天氣陰冷著,昏暗的雲團匍匐在天際比較遠的地方,像蓄謀以一場雨洗刷黃濁幽深的空氣。他站在宿舍樓的窗前,看著滿眼稀疏的人群,他還有點不適應。但更不適應的是,他現在心裏竟然有些空落。上午沒課,他忽然失掉了高中時的緊湊感,覺得現在的生活仿佛變戲法似的,變成一團棉絮,想用力,卻使不上勁兒。還在幾個月前,他也是站在宿舍樓的窗前,不過那是對著窗外鬼魅般的夜色,那時候他一臉的蕭索。初來BJ的新奇、憧憬,在這個陌生感很強的孩子身上,卻遙遠得有些淒涼,不僅如此,此刻的他忽然有些失落,尤其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她想起秦蕾的臉,心裏的傷感卻無盡蔓延開來,像西山岡上的蘆葦叢,在夕陽下一顫一顫,像在做著告別。
或許生活一直都在向他告別,就像小伍,就像那過去再也不會有的,曾經無比憎恨,現在忽然有些懷想的中學,他想,也許生活中總也有段時間用不上力,仿佛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就像小時候跟同伴玩,看白色搪瓷碗裏的螞蟻,不管掙紮著用盡了多少力氣,依然在碗底掙紮。
他對著自己笑了笑。他終於來到BJ卻沒有當初預定的欣喜。生活也總是這樣,喜歡跟他開不大不小的玩笑,或者生活原就是一絲不苟地給了他結果,他需要的隻是接納。他想,或許他應該學會給生活開開玩笑,他覺得自己活得太嚴肅了。
那一年,是進入二十一世紀的第三個年頭。2.
徐岩桐決定出去走走,他覺得特別委屈,仿佛小時候玩耍時某件心愛的東西被人硬生生地奪去,他固執著不撒手,卻無力奪回到自己手裏的那種絕望。他的書包裏放著一首剛寫的短詩。在書桌前,在那個晦暗的下午,他冰涼的手在紛亂的草稿紙上寫下:
流浪異鄉的孤獨
踩在腳下
化為東方朦朧的新月
轉過身去
卻發現撒了滿地的月光
悄然獨行
耳畔的風吹散了憂鬱的種子
去吧種子散在心裏
膨脹了寂寞的心房
來自異鄉的鄉愁在他到這裏三四個月的時候姍姍來遲。這時候,這裏的新奇似乎都如同原來每一次的新奇一樣,終會逝去,然後褪成平庸的熟悉。或許應該說,他開始認同這裏的一切,角色的轉變隻幾個月,就讓他有些驚異了。徐岩桐不覺到了石階公園。公園原來沒有名字,因為公園內有溝壑般層層跌宕的石階,所以得名。公園的中央是個很大的湖。同樣沒有名字,理所當然地被稱為石階湖。不過說起來,微風粼粼過處,挼起的波浪倒像是層層碧綠的石階。而這波浪,這石階,現在看來,竟如同這重重幢幢的哀怨,壓迫人的呼吸。這種感覺他曾經有過,他覺得被遺棄了。這讓他心裏的寒涼,如同秋葉在蕭瑟風裏的翻滾。他覺得自己仿佛就是這地上的葉子。他給鄭弋打了電話。鄭弋二話不說,馬上趕過來了。他們是同鄉、同學,鄭弋的父親在他們臨來大學的時候告訴鄭弋,你們幾個要相互照應。徐岩桐的母親也說過類似的話。可多半都是鄭弋在照顧他們。當然,他們是他們四個一起進京的同學。他們是晚上坐火車來京的,就像今天晚上一樣,那天的夜晚,有稀鬆的星星,和漸漸涼起的風,他們幾個人裹了裹身上的衣衫,揮手跟送站的親人告別。
3.
多愁善感。鄭弋揚著脖子喝幹了一瓶啤酒後,幹淨利落地說了一句。他們在學校附近的公園裏對著夜色,一杯一杯,由淺酌逐漸到忘情地喝了不知多少。徐岩桐終於意識開始模糊了,他問鄭弋,我是不是喝多了。鄭弋的嘴巴含含糊糊地蠕動著,似在應答,不過也許——隻是打盹而已。徐岩桐躺在湖畔,手裏卻抓著酒瓶子,他瞥了一眼鄭弋說,我喜歡秦蕾。他咕咕囔囔地說了一些話,像棉絮纏繞在一起,然後糾結在一起的話,戛然而止,他躺在草坪上,一動不動地,在暗夜裏像兩尊雕塑。鄭弋覺得身上涼了,他站起來要扶徐岩桐起來,試著拽起他半個身子,卻怎麼也拽不動,忽然覺得胃裏一股東西聳動,他扶著湖邊的欄杆,像反哺的鸕鶿一樣,把食物吐在湖裏,一大群魚湧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