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關於文化動態觀的對話(3)(1 / 2)

鄭:民族情緒與科學態度,這又是一對有趣的概念。其實,文學批評或文學研究的科學性為別的東西所左右,導致文學家及其作品幾經沉浮的現象,古今中外都有。曾幾何時,我國的日本文學研究界對日本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極盡批判之能事,說其作品“寄托著作者頹廢沒落的思想感情表明資產階級文學陷入日暮途窮的境地,具有極大的毒害作用”;指責川端的《雪國》寫的是“男女間猥褻的狠行徑”,頹廢主義和“下流情調”,他的《千隻鶴》寫的是一個紈絝兒的通奸;這是中國同樣權威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外國名作家傳(上)》的原文。可是時過境遷,20年後,川端文學的意義和價值得到完全不同的評價。他的成功被譽為是“傳統文化精神與現代意識的融合”,“傳統的自然描寫與現代的心理刻畫的融合”,“傳統的公正性與意識流的飛躍性的融合”(葉渭渠、唐月梅譯:《雪國,古都,千隻鶴》“序”,1999年)同樣國外文學研究界也不乏這種現象。日本女詩人與謝野晶子(1878—1942)著名的“新體詩”《弟弟喲,你切勿去死》大起大落的批評史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弟弟喲,你切勿去死》發表於1904年,原是與謝野晶子寫給其弟弟的。當時日俄戰爭正進入關鍵的中國的旅順港爭奪戰,傳說不少日本兵誌願成立敢死隊,誓死要從俄國軍手中奪取旅順港要塞。因憚於自己血氣方剛,容易衝動的弟弟不顧家中老母、新婚的妻子和家中糖果店生意參加敢死隊,與謝野晶子作此詩勸阻弟弟。當時正值日俄戰爭的決戰階段,日本國內支持戰爭的呼聲極其高漲,詩歌發表後不僅被批評家們罵為“辱君叛國”之作(因詩中寫有天皇自己不上戰場的話),甚至還有一班市民向詩人家房子扔石頭表示義憤020多年後,在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處於高潮時期,《弟弟喲,你切勿去死》繼續從相反的方向受到批判,說是該詩汲汲於老母嬌妻,沒有追究戰爭的真正根源並與其作鬥爭;詩歌斤斤計較於家中的生意暴露出詩人“資產階級世界觀”。戰後的《弟弟喲,你切勿去死》雖然仍遭一部分批評家批判,但總的來說該詩得到正麵的評價,被譽為日本最佳的反戰詩歌,表達了民主主義精神,並曾幾度被作曲家譜成曲,在戰後的學生運動中被廣為傳唱。20世紀70—80年代以後,《弟弟喲,你切勿去死》更被奉為女權運動的先聲。1972年大阪一位婦女甚至將《弟弟喲,你切勿去死》的文字縫到即將捐給外國的門簾布上,以鼓勵和促進反戰運動。

張:民族情緒並不限於某一個民族,它同樣具有普泛性。從根本上說,它是文化交流過程中表現出來的一種文化保守主義,根源於對本民族文化的認同和堅守,目前是在全球化過程必然激起的一種反應。所有不同類型的文化中心主義實質都是民族情緒的產物。在反對歐洲文化中心主義的同時,很容易讓別的文化中心主義取而代之而不自覺,這一點,應當有清醒的反思。對我們而言,華夏中心主義在曆史上同樣根深蒂固,稱為“中原”,稱為“中國”,就是最典型的表征。這樣的一種民族情緒,在一定程度內是合理的,對本民族的自強自立有積極的作用,但推而廣之到學術的研究上,就會出問題。學術研究需要的是科學、冷靜和實事求是的態度,它追求的是知識的可靠性和確證性。不客氣地說,在文化發展論上的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輪流坐莊”說,就不能算是科學的預測,而隻是民族情緒的流露。

鄭:剛才我提到美籍華裔作家譚恩美和湯亭亭。我注意到大作中還討論了其他美籍華裔作家。不知張先生是如何定義“美國作家”這一概念的?既然大作是研究美國作家與中國文化的,你認為這些美籍華裔作家應占有怎樣的地位?

張:隻要考慮到這些華裔作家先後加入了美國籍,就不應該將他們排除在美國作家之外。事實上,所謂的華裔美國作家或範圍更廣的亞裔美國作家,正作為一個特殊的創作群體日益引起海內外學界的關注。對他們的看法,過去還有個語言的問題,即不用英語寫作的算不算美國作家?近來這個語言的界限已被突破。台灣《中外文學》第29卷第11號早就報導過,美國學者威爾納·索羅斯(Wemer Sollors)在20世紀末主編的《多語言的美國》(Multilingual America)中,主張隻要用在美國境內使用的語言創作的作品就應該算是美國文學,相反如果隻局限於英語,反而會導致美國文學和文化的貧乏。用這個標準看,不管是用漢語寫作的(如嚴歌苓)還是用英語寫作的(如哈金),毫無疑問都應列入美國作家。這其中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這些華裔美籍作家兼有雙重的文化身份,他們作為中美文學和文化交往的媒介往往發揮了一般作家難以發揮的獨特作用。像小說家赫西,也是因為他父親就是來華的傳教士,他本人在天津出生,他又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來過中國,才能對文化交流和影響的實際過程有如此生動深刻的體會。研究中國文化和美國文學的關係,理當將他們包括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