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哲理和詩美的攜手(6)(1 / 3)

意象派所標榜的“意象”,對應的英語詞是image,其基本意義是我們所說的“形象”。無論早期的龐德,還是繼而接過意象主義大旗的艾米·勞韋爾,在用到這個詞時,意思都一樣。他們的詩學主張歸納起來就是:一首短詩,隻允許由單一的“形象”構成,從而拒斥任何帶有抽象意味的語言與修飾化的表現手法。但這個形象又不是像科學觀察得來的那種客觀的圖像,而是在詩人想象世界中顯現的事物的影像。不妨看一首勞韋爾的短詩《風和銀》(Wind and Silver),它被譽為意象派詩歌的代表作——

秋月掛天宇,

撒下一片銀。

銀光照魚池,

魚池動背脊,

龍鱗閃閃亮。

詩題寫風,全詩卻沒有一個字提到風,而通過風吹動魚池水,映照出水麵月亮的粼粼波光來表現。這閃爍不定的粼粼波光讓人聯想到水中遊動的魚的背脊上的鱗片,由魚又聯想到另一水中生物(雖然更多屬於傳說)龍。好幾個印象和幻象疊加在一起,交彙成“池中銀月風下動”的統一意象。西方詩學有唯心論或神秘主義(以後又加上現象學)作自己的哲學基礎,談到image時,人們很少會將它當做純客觀或純理性的東西來看待。龐德後期提倡“漩渦主義”,把這點說得更清楚:“意象,是在刹那間表現出來的理性與感性的複合體。意象主義的關鍵在於它不把意象作為裝飾物來使用,意象本身也是語言。意象不僅是一個思想,它是被賦予能量的一個漩渦或融合在一起的思想群。”意象派同樣注意到image和語言的關係,因為在詩歌寫作中它必須轉化為語言的形式,但所謂的語言更多指“直覺的語言”(休姆語)。龐德上麵這段話中的“語言”應該這樣來理解。

中國古典詩學的意象論從一開始就把握了言、意、象的聯係,但其中的“言”並非直覺語言,而是典故語言。在中國古代的詩詞和曲中,如果出現“雁南飛”這類句子,千萬不要以為是在直接描寫一個自然景象,相反它是在點染因時令節氣的轉換而引起的傷今悼昔的情緒,或者在鋪墊旅人即將告別而遠行的傷感。這種例子還可以舉出許許多多,它們是習慣用法,代代沿襲,成為大大小小的典故。漢詩的英譯者都知道這情況,也是他們在譯本的卷首需要向本國的讀者交代明白的。另外中國詩很少會滿足於單一意象的刻畫,而總是通過語言的組合、嫁接、熔鑄、鍛造,構成一個藝術境界,即所謂的意境。在王實甫《西廂記》中,就是通過“碧雲天,黃葉地”和“雁南飛”的結合,造成了一個淒婉欲絕的別離場景的。

意象派隻是20世紀美國新詩歌的一個流派,有關意象的界說是一家之言。當代西方詩學理論在討論有關“意象”的概念問題時,習慣上不用image而用imagery。當然,imagery本身也是個多義詞,批評家們眾說紛紜。增訂版《普林斯頓詩歌與詩學百科全書》對imagery的解說,從眾多定義中概括出三要點:(1)精神(心靈的)的圖像;(2)語言的形象;(3)象征性的具象。應該說,這三個要點是概括得相當精要的,既就文學立言,也涉及哲學方麵認知上與觀念上的範疇,全麵而不失繁瑣,中肯而不拘一格。

有意思的是,中國詩學的意象論,反而在20世紀美國意象派對中國詩發生興趣和進行移植後發展起來。按照今天通常的理解,意象包括“意”和“象”兩方麵的結合,“意”指作者主觀的思想情感,“象”指客觀的社會生活及自然萬物,所以“意象應該是借助於具體外物、運用比興手法所表達的一種作者的情思”,或者說,“是通過作者心靈、情感浸染,重新組合過的物象”。這是國內學者一般都接受的看法。很明顯,它還保持著主客二分的框架,也更多停留在文學作品表現出來的具象方麵,即詩歌的象征性喻象上,較少注意其哲學思維層次的根據。盡管尚有這樣那樣的需要進一步探討之處,如今我們的“意象”範疇,不單純是我國古代美學固有的概念,也不隻是外來語image的對應譯名。說得更確切些,它實際上是中國傳統詩學概念與西方20世紀新詩觀念的結合與互補。我們既站在自己的美學與文學的遺產上接受與解釋了image這個源自意象派的外來詞,同時又從當代的審美水準出發理解與闡述著古老的意象概念。

從更大範圍講,意象派心目裏的中國詩,其實隻是浩瀚無際的中國詩歌曆史寶庫的一小部分,大多數屬於盛唐時代格調圓潤而含蓄的詩作。無論怎麼樣,中美兩國的詩藝——或用龐德的說法,“中國的風格”和“美國的直覺”,就在這一隅的局部構成了聯結點,詩神攜手,共舞蹁躚,促進的不僅是美國的新詩歌運動,也繁榮了中國現代的詩學建設。

4.從畫之苑到烏托邦:龐德的文化中國

前麵已提起過,意象派和伊茲拉·龐德(Ezra Pound,1885—1973)密不可分。但我們仍願意專門劃出篇章,來介紹龐德和中國文化的特別情分,這是因為在龐德這位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和跨國際的詩人身上,終其一生中國的文化和詩歌都占了極重要的位置。那成了他自己所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