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王才作對幾乎成了韓玄子的本能反應。王才轉讓土地的消息一傳開,韓玄子頓時變了臉色,他對租土地的光頭狗剩大叫道:“這事經誰允許的?他這麼大本事,敢隨便出租土地,他這是剝削你,雇你的長工!”可是狗剩卻出人意料地平靜,他告訴韓玄子外省早有先例,說不定很快就有政策下來,“再說,現在是能人幹事的社會,誰能幹,國家都支持”。轉讓土地一事,韓玄子幹涉不成,隻得恨恨罵道:“又讓這小個子撿了便宜!”但他豈肯善罷甘休?不久,村裏要賣掉四間公房,韓玄子一聽說王才想買下開廠,立即鉚足了勁,他自己沒錢,便動員兩個兒子買,但孩子們誰都不願出錢買這毫無用處的房子,全家人合力反對使韓玄子不得不放棄自己買房的打算。他奪下買房的權利再轉讓他人,目的隻有一個,“萬不能讓王才得去”。誰知事與願違,房子最後還是到了王才手裏。加工廠辦起來,日益紅火,規模不斷擴大,越來越多的村民加入進去,王才的影響更大了。就在韓玄子為女兒婚事大宴賓客的這一天,縣委書記來到小鎮上門拜訪了王才,韓玄子最後一道心理防線——社會地位的優越感就此崩潰。他再也沒有力量阻止什麼,王才徹底取代了他的地位成為人們的榜樣,成為一種新的秩序的象征。最後連老伴都瞞著他把兒子媳婦送進了王才的加工廠,失去了統治地位的韓玄子坐在墳丘頂上,喊著:“我不服啊,我到死不服啊!等著瞧吧,他王才不會有好落腳的!”小說就在他淒厲而徒勞的哀號聲中戛然而止。
蘇童顯然也感受到了當今中國社會轉型期特有的文化衝突。《來自草原》是蘇童為數不多的反映當代生活的小說,主人公布和是一個蒙古族青年,他從遙遠的錫林郭勒草原來到城市上大學。在同學們中間,布和顯得處處都不一樣,“關於布和的奇聞軼事曾經在同學中廣泛流傳,布和的知名度因此常常是高於學生會主席或漂亮女生、體育明星這類人的”。他走路的姿勢很怪,兩腿呈外八字,肩膀向左側微微傾斜。體育課上,老師發現他不會走正步,跑起來“卻是自然而快捷的,可以和羚羊媲美”。布和同宿舍的人發現他喜歡光著身子睡覺,這還不打緊,可他半夜裏卻在床上用一個啤酒瓶解手,夜夜如此,這就激起了他的下鋪和全寢室人的強烈不滿。一場爭執過後,布和妥協了。生活習慣上的衝突很快得到了解決,“布和後來就和普通的大學生歸於一致了,就像一棵被移植了的樹,在異鄉異地的陽光和泥土中同樣地生長,這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可是在生活習慣表層之下的價值觀念卻不是這麼容易可以改變的。布和談戀愛了,一個叫嚴莉的城市女孩做了他的女朋友。從早到晚布和的眼裏流動著幸福的色彩,他為嚴莉寫詩,站在她的宿舍窗前不知疲憊地唱草原上的蒙古族民歌,還相約暑假一同回草原。但突然他們的愛情出了問題,據說起因是某一天嚴莉要布和洗碗,而後者堅持強調在草原上洗碗的事都是女人做的——真正的原因卻是嚴莉新交了一個外語係的男友而準備甩掉布和。
生長於草原的布和根本無法理解像嚴莉這樣的城市女孩的愛情觀,他堅信“她愛我,她會回到我身旁的,她說過以後會為我生滿滿一個蒙古包的孩子。”可是嚴莉卻早已忘了自己的諾言,她又快樂地開始了一段新的愛情。
布和失戀後的種種行為又被班幹部反映上去了。輔導員有天帶著嚴莉來找布和。嚴莉好像剛被訓斥過,眼睛明顯是哭紅了的。她坐在布和麵前說那番話時顯得很委屈。我不該不理你,你是少數民族,我們應該搞好民族團結。嚴莉說。這句話明顯是輔導員讓嚴莉說的。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們以後還是好同學。嚴莉又說。有人從宿舍氣窗裏看到了布和當時的表現,布和從上鋪咚地跳下來,對著嚴莉和輔導員高聲叫道,狗屁,你們說的全是狗屁。嚴莉時布和粗暴的回答措手不及,她的臉因受辱而變得蒼白。嚴莉扭過身子奪門而去,但布和很快就追了上去,布和仍然采取了以前的辦法,張開雙臂站在樓梯上擋住嚴莉的去路。布和直視著嚴莉的眼睛,嘴唇不停地出動,卻始終說不出什麼。我要去遊泳。嚴莉繃著臉扭過頭說,你想說什麼就快點說吧。你說過要跟我回錫林郭勒草原,你說等放了假就跟我回錫林郭勒草原的。布和終於說。
隻是隨便說說的,你不必當真。
不是隨便說說的,你說了就必須去。布和的表情變得很嚴厲,他說,我已經寫信告訴了額吉,你可以騙我,但你不可以騙我領吉,草原上是不可以隨便騙人的。真滑稽,嚴莉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嗤地笑了一聲,她看看布和,換了一種溫柔的語調說,好吧,讓我考慮一下,也許我會跟你去大草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