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福克納和蘇童從一開始就抱著對現代文明的批判態度,力圖從昨日的世界找到振起人類精神的素材,賈平凹卻是從當前農村生活的新變化,又一步一步轉向對過去的探視的。這個轉變過程,本身就十分耐人尋味。我們發現在賈平凹的商州係列小說中,有一個時序遞減的現象:創作時間越靠後,其時代背景越古老。80年代初期的商州故事,如《小月前本》(1983),《雞窩窪的人家》(1983),《臘月·正月》(1984)等,作品的時間背景基本是與時代同步的,可是隨後的小說,如《五魁》(1990),《美穴地》(1990),《白朗》(1990),《晚雨》(1991)等等,故事發生的時間卻與現代越來越遙遠。作者的態度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早期商州故事中的主人公王才、門門、才才、煙峰,無不是以農村改革者銳意進取的現代精神而被作者大加頌揚,可是到了《故裏》(1986),我們發現作者的態度開始漸漸曖昧起來。
這部小說延續了前期商州故事的一貫主題,描寫山民趙一仁全家在新的時代條件下的生活變化。趙一仁當了十幾年的堰長,德高望重,是玄虎山古老秩序的維護者,一種特殊的權利象征:
堰長雖然不是社長,亦不是生產隊長,但它是天人合一的象征,其權力為惟德是馨的體現。堰長有專門的房子。即使這一年五穀歉收,他也有絕對保證的糧食。他有獨自使用的銅鑼,鑼一響,莊人就得招之即來。而他決定給誰家放水,就給誰家放水,旁人不能閑言碎語。黑河水如若暴漲,衝毀了水渠堰,搶修時,堰長則必須挺身而出,第一個下水,死而不惜。
但在新一輪民主選舉中,一個年輕人接替了堰長的位置。趙一仁的落選固然象征著一個時代的結束,而在家庭成員間這種變化早已不知不覺地開始了。幾年前,二女趙怡嫁進省城,成了作家夫人,被家人引以為傲。小妹趙良進城跟二姐生活了一段時間,就想找一個城裏人結婚,變得高不成低不就。其他的幾個兄弟,也都不甘心像父輩那樣種地過日子,紛紛卷人時代風潮,有的開廠,有的挖龍骨。生活的富裕並未給這家人帶來預期的幸福。相反,由於經濟實力的差異,兄弟間產生了隔膜與矛盾,婆媳亦無法和睦相處,家庭四分五裂。大兒子趙和順應著社會潮流,停薪留職開辦了一個培育蘑菇的加工廠,與妻子顧玲玲一同經營,迅速致富,成為縣城知名企業家。他忙著在縣城辦廠賺錢,竟連老父病重都不願回家探望。他的妻子顧玲玲倒是回來了,卻帶回一身新學得的城裏人的虛偽與矯情。二兒子趙玄情況更糟,他靠挖龍骨發了財,就喜新厭舊,在外花天酒地,回到家中對妻子百般挑剔,拳腳相加。他口口聲聲叫囂:“怎麼著,我有錢嘛!”把妻子折磨得精神失常,搞得全家雞犬不寧。曾經在玄虎山一言九鼎、語出令行的趙一仁,如今卻對兒子毫無辦法,隻得長籲短歎:
都是錢害了人的德行啊!要是這幾年還像往日那麼窮,什麼事都沒有了!那年頭,誰家有個什麼事,鄉裏鄉親的誰不幫忙!現在呢,哪家死了人,抬棺材的人都叫不齊!從早先對農村現代化歡欣鼓舞表示樂觀,到憂慮和批判意識占據上風,是賈平凹創作態度的明顯改變。隨著社會轉型的加速和現代化程度的深入,經曆了現代文明猛烈撞擊的古老農業社會發生了更深層次的裂變,固有的社會秩序和道德倫理觀念土崩瓦解,由此引發的種種現象是人們所始料不及的,而其中令人感觸最深的莫過於農村人純樸天性的喪失,這在賈平凹是刻骨銘心的。《商州再錄》一文寫下了他的直觀:“……這次商州之行,亦有不同兒時在商州,甚至不同前年去年去商州,覺得有一種味兒,使商州的城鎮與省城西安縮短了距離,也是山坳溝岔與平川道的城鎮縮短了距離。這味兒指什麼,是思想意識?是社會風氣?是人和人的關係?我又不能說準,隻感到商州已不是往昔的商州。這不免使我憤怒。靜心思索,又感到,隨著時代的變遷,這些山民既保存了古老的傳統遺風,又滲進了現代的文明時髦,在對待土地、道德、婚姻、家庭、社交、世情的諸多問題上,有傳統的善的東西,有現代的美的東西,也有傳統的惡的東西,也有現代的醜的東西。”
但在傳統和現代的美與醜之間,賈平凹還是本能地選擇了傳統,將審美視野投向了過去的商州,結果便是《五魁》、《天狗》、《古堡》、《黑氏》等係列作品的誕生。在這個獨特的係列中,故事的時代背景被有意忽略,生命的存在虛化了具體的時間形式,但讀者可以明顯感受到一種刻意營造的古老氛圍。比如《天狗》,從人物的言行不難推斷故事大約發生在20世紀80年代初,但小說介紹故事發生地時故意強調了古老的稱呼“堡”,並作了一番渲染:
之所以稱作堡不稱作村,是因為早年這一代土匪多,為避禍亂,孤零零雄踞在江邊的土疙瘩振上。人事滄桑,古堡圍牆早年就廢了,堡門洞邊的荒草裏僅留有一碑,字跡斑駁。暮色裏夕陽照著,看得清是“萬夫莫開”四字。居家為二百餘戶,皆秦地祖籍,眾宗廣族卻遺憾沒有一個寺廟祠堂。雖然仍有一條街,商業經營乏於傳統,故不逢集,一早一晚,安安靜靜,倘有狗吠,則聲如巨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