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 回流激蕩黑海洋(16)(1 / 3)

對於這些信奉“生活即寫作,寫作即生活”的行為藝術家來說,裸露不可能僅僅停留在美學思想的層麵,它勢必要演變成某種具有象征意義的個人姿態。金斯伯格在詩歌朗誦會上激情澎湃地脫得一絲不掛,以及垮掉派的成員赤裸著身體在公園裏跳舞,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些行為恐怕比他們的作品更能體現他們的生活主張。對如今中國的“新新人類”小說家來說,情況也一樣。真正激怒大眾的恐怕還不是作品,而是他們的姿態。比如衛慧在一次與公眾見麵的活動中,故意在男性麵前更衣,致使輿論嘩然;又有一次衛慧與某高校學生座談時一根接一根地不停吸煙(雖說在20世紀末的中國,女性吸煙已被公眾默許,但人們仍然無法接受在觀念意識中擔負著社會道義的作家做出有違傳統的放縱舉動,女作家在公共場合吸煙便觸犯了此種禁忌),還在給讀者的簽名旁印下了自己鮮豔的口紅唇印,讓那些習慣於把作家定位為穩重自矜的讀者和媒體吃驚不小。

“新新人類”的作家們還毫不掩飾,小說故事和他們本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如衛慧的《上海寶貝》封麵上就堂而皇之地印著“一部半自傳體小說”的字樣,書的“後記”又再次強調了自傳的性質。小說的主人公倪可畢業於滬上著名學府,做過電台編輯、雜誌記者、酒吧女招待,與作者的經曆幾乎分毫不差,故事開始時倪可的身份就是一個正在構思小說的寫作者。而在衛慧的另一部小說裏,主人公的名字幹脆就叫衛慧,小說名為《像衛慧那樣瘋狂》(珠海出版社1999年版)。《糖》的作者棉棉同樣寫了自己的成長故事,小說中主人公退學、南下打工、流浪、戀愛、吸毒,都是她的親身經曆。另一位年輕作家周潔茹更是直截了當地宣稱:“我的小說就是我的生活。我關注我身邊的男女,他們都是一些深陷於時尚中間的年輕人,當然我也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力圖讓作者本人的自我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也應該算作一種裸露癖吧。

不過,裸露也有靈魂上的意義。它可以說是種人生態度,寄托了一群敏感的年輕人渴求真誠人生的美好願望。肉體的裸露為的是表達靈魂的真誠,肉體的交會是為了實現精神的融合。對“垮掉的一代”而言,裸露還有鮮明的時代性。在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麥卡錫主義的政治高壓使人們變得膽怯、沉悶,而藝術家們正是通過這種驚世駭俗的方式嘲笑強權、反抗壓製,並希望借此來喚醒美國公眾的個人意識,拋棄虛偽,敞開胸懷。“美國你何時才會變得像天使一樣?什麼時候你才會脫去衣服?”金斯伯格在一首名為《美國》的詩中如此質問道,明白無誤地道出了提倡裸露的政治性實質。

在更深的意義上來說,裸露還是一種現代性的體現。劉小楓在《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中指出,現代的感覺是與身體的優先性相關聯的。現代人在否認上帝存在的同時失去了精神永恒的支柱,他意識到他準一擁有的就是此世此時,於是“天堂、來世、永恒之理念在生活中的優越性被身體的優越性置換了”,身體成了唯一值得關注和讚美的。宣布“上帝死了”的哲學家尼采號召人們“要以肉體為準繩。因為,身體乃是比陳舊的‘靈魂’更令人驚異的思想。無論在什麼時代,相信身體都勝於相信我們無比實在的產業和最可靠的存在……”

傳統的真實理論受到柏拉圖理論的控製,認為感覺不觸及真實之物,而現在隨著身體的正名,感覺的真實相關性獲得了承認,進而發展為感覺至上論,其必然的思想邏輯就是,作為感覺基礎的身體應該得到頂禮膜拜。“身體崇拜尤其表現在各種文化和思想層次上對快感的肯定和發現,一旦文化製度或個體存在的意義奠定在身體之上,而這具身體又脫掉了理念的製服,就得服從身體的本然原則:自性的衝動和快樂或合意的自虐。”同時,由於身體感覺不可與他人分享,個體的唯一性得到確認,在這個意義上,裸露又與金斯伯格等人探求自我實存的努力相結合。追尋失落的動人的自我之歌,最終要靠身體來演繹。這極好地說明了這些作家們麵對種種道德譴責時置若罔聞或理直氣壯的態度由來。然而,我們仍然有權追問,審美的超越和自我的回歸,是否隻剩下崇拜肉體的一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