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5章 文明的苦魂(10)(1 / 3)

母女之間就是這樣,因愛而隔膜,因隔膜而誤解,因誤解而衝突。她們“彼此失散了”,“互相間見不到,聽不到,互不了解”。在《喜福會》中,我們甚至能夠看到上一輩以至再上一輩的人,她們與自己的母親間種種的隔閡與矛盾,隻不過帶上了更多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意味。龔琳達為了履行父母在她兩歲時對別人許下的一個諾言,成了媒妁之言的犧牲品。龔琳達並不喜歡被任意擺布的命運,隻是她把反抗延遲到婚後,以維護娘家的臉麵。許安梅的母親因為所謂的“不守婦道”,以寡婦的身份再嫁到有錢人家做四姨太,遭到了娘家的謾罵和唾棄,而實際上她是遭騙身之後被迫下嫁的,她甚至沒有為自己辯護,隻是默默地吞下苦水。其母臨終之際,她屈辱地回到娘家,割下手臂上的肉放人母親的藥湯一起煎熬,以盡女兒最後的孝心。“這種孝,已深深印在骨髓之中,為此而承受的痛苦顯得那般微不足道,你必得忘記那種痛苦,因為有時,這是唯一的途徑,能讓你意識到‘發膚受之父母’的全部含義。”但直至最後一刻,這上一輩的母女並沒消除芥蒂,母親帶著憾恨離開了人世,女兒帶著傷痛離開了遺體。

但在譚恩美所精心營造的母女氛圍中,更多的還是中美雙重的文化的色彩,一種悖謬的兩難色彩。母親們深切地意識到這一點,《喜福會》中龔琳達有這樣一段懺悔的文字——這一切都是我的過失:長期以來,我一直希望能造就我的孩子適應美國的環境但保留中國的氣質,可我哪能料到,這兩樣東西根本就是水火不相容,不可混合的。

我讓她學會適應美國的環境。什麼是美國的環境?假如你在美國出生貧窮,這並不是什麼永世不得翻身的恥辱,你可以先爭取到個獎學金,如果你讓哪片屋瓦砸破頭,不必為你的晦氣而哭泣,你可以去控告屋主……在美國,反正你可以任意改變你處身的境地。

她很快就學會了這一切。可我卻教不會她有關中國的氣質:如何服從父母,聽媽媽的話,凡事不露聲色,不要鋒芒畢露·一容易的東西都不值得去追求,要認清自己的真正價值而令自己精益求精……

她才不聽這一套呢,在我苦口婆心的給她講這些時,她隻顧嚼口香糖,吧嗒吧嗒的,然後吹起一隻比她自己臉頰還大的泡泡。

來到美國生活了這麼多年以後,龔琳達終於無可奈何地承認了這一點,她沒能把自己的女兒變成一隻美麗的天鵝,就像當年麵對滔滔海水,站立船頭遙望彼岸的婦人一樣,在踏上這片土地的那一刻就被迫和懷裏一路做伴的天鵝說再見,揮手之餘剩下的隻是一根沒有多少分量的羽毛。豈止是她一人,吳素雲、許安梅、映映·聖克萊爾,還有更多從舊中國的專製,從戰爭陰影中走來的婦女,都迷失在了她們的美國夢中。美利堅的天空曾給予了她們希望的曙色,那裏沒有戰爭的動蕩不安,沒有不幸的婚姻和家庭,她們能夠從零開始,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叩開幸福的大門。同時又衷心希望她們曾遭遇過的女性悲劇不要在女兒身上重演,但結果卻是事與願違。也許女兒不會重複在封建製度下的一切,但也遠遠背離了她們事先設想好的軌道。反過來,女兒們也有自己的焦慮——

我看看鏡中我們母女倆,我又想到自己的為人處世的準則,我實在弄不明白,哪個是中國式的,哪個是美國式的。反正我隻能兩者舍其一,取其一,多年來,我一直在兩者中徘徊,考慮取舍。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言行舉止、生活習慣還是思維方式,母親與女兒之間如何可能避免分歧?盡管共同生活在集東西兩種文化氛圍為一體的家庭中,她們仍然橋歸橋、路歸路,踩著中國的循規蹈矩和美國自由奔放的不和諧節奏行走。我們經常看到:母親在曆數老家太原的種種優點時,女兒卻自始至終把它當做了台灣;女兒把母親贈送的玉隨意擱置,等到想起佩戴它的時候卻已經無法明白那塊玉的含義了;女兒要給服務生當做小費的錢硬是被母親當麵扣了下來;在母親看來是不倫不類的發型女兒卻把它視為時尚……雙重文化的進退兩難使得母女間的代溝變得愈加深邃而複雜。

真實的母親

1992年,譚恩美出版了第二部小說《灶神之妻》(The Kitchen God’s Wife)。灶神是中國民間傳說中一個掌管灶台的神,地位不甚顯赫卻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俗稱灶王爺。每年歲尾,民間有“送灶”的習俗,因為這一天灶王爺要從灶台飛回天上去向玉皇大帝彙報各家情況,於是家家戶戶忙著做甜食、點心來封住灶王爺的嘴,希望他在玉帝麵前多說好話,以求來年平安好運。至於灶神的來曆,則另有一個傳說。古時有位姓張的農民,娶高氏為妻。妻子溫柔賢淑,勤勞能幹,田地收成一年比一年好,他們過上了衣食無憂的富足生活。但張姓農民見異思遷,垂涎一個風流俊俏的李姓女子,並把她帶回家中,而將高氏趕了出來。李氏好吃懶做,很快把家財揮霍一空,又跟別的男人私奔。一貧如洗的張淪為乞丐,有一次他昏倒在街頭路邊,醒來時驚訝地發現收留他的正是前妻高氏。張無地自容匆忙躲進灶台,毫不知情的高氏舉火作炊,眼看著丈夫化作三股煙火直升天廷。幸虧張知錯能改,虔心悔罪,從此被玉皇大帝指派為灶神,負責督察人間的是是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