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6章 文明的苦魂(11)(1 / 3)

小說中,“12”這個數字是有象征意義的。一天有12個時辰,一年有12個月,生肖有12種動物,幹支由12個符號表示……1.2意味著一個完整的輪回,結束的地方也是新的開始,是一個循環往複,生生不息的過程。1864年太平天國的中國,一個中國人和一個美國人,相差12歲,命運緊緊地相連;100多年後的美國,一個中國人和一個華裔美國人,仍然相差12歲,又一次走到了一塊兒,兩個人的靈魂超越時空,衝破地域的界限,在一次次的輪回中彼此追逐、相遇、交融。從嚴格的血緣角度來講,鄺也許算不上奧利維亞真正意義上的半個姐姐,但小說行進至此,血緣早已不那麼重要了,維係姐妹關係的是心靈的交流互通,是“一百種神秘的感覺”(the hundred secret senses,這是小說的原題)。小說結束的時候,鄺神秘地失蹤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就像“我”六歲時她突然來到身邊一樣,都是無聲無息的。奧利維亞沒有傷心,因為她知道,在某個時候、某個角落,她們還會再相見,她們仍是親密的姐妹或母女。

《靈感女孩》將母女(姐妹)關係演繹得近乎完美,也把橫亙在兩者之間的文化衝突彌合得盡善盡美,達到了類似佛教臻於至大至化的境界。應該說,這樣的境界也是譚恩美追尋了多年,徘徊了多年以後最渴望看到的。如果她是被曆史衝淡了痕跡,被環境重塑過的華人後代,那麼一切要簡單得多。然而母親的經曆不斷提醒作家,她的一半在中國,她不能無視自己的這一半,在做美國人的同時她還是一個中國人。所以,她來到中國尋根,尋找中國的印記。但這條根到最後到底還是斷了:促使奧利維亞不得不前往中國的重要理由是她準備離婚,離婚後她不再使用夫姓,於是她想改回中國父親的姓——伊,卻被鄺意外地告知“伊”這個姓是父親“偷”來的,隻有遠在桂林的大媽知道父親究竟姓什麼。就在鄺一行三人抵達長鳴的這一天,大媽遭遇車禍去世,於是父親的姓成了無解的未知數。姓,不是一個人特征的替代符號,而曆來代表了一個家庭,一個宗室,乃至一個族群。尋根間祖是考求源流的重要依據,沒了姓,也就斷了根。對奧利維亞而言,也對譚恩美而言,其尋根的意義究竟是否能實現?其真正的文化身份究竟是否能確定?人們不得不再一次陷入了困惑與沉思。

文化身份的困難

譚恩美尋根的願望和《靈感女孩》這部作品一樣,本身帶有太多虛幻的美麗,並未變成現實。在實際生活中,無論是她還是她母親,顯然都沒能逾越這道坎。相隔整整六年之後,她才再度發表作品,應該說並非偶然。而新著《正骨師的女兒》(The Bonesetter’s Daughter)並沒有多少實質性的突破,感覺上甚至像是回到了《灶神之妻》:通過日記追述母親在舊中國的一段動蕩不安的歲月。譚恩美又一次把作品獻給母親——這回母親去世了,直到敘述者和同母異父的中國姐妹們圍坐在母親病榻前書寫訃告的時候,才了解到這個叫Daisy Tan的女人的真實姓名。但無疑這一切都太遲了。

媽相信,在美國,任何夢想都能成為事實。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媽將一切未遂的心願、希望,都寄托在美國這片土地上,她是在1949年來到美國的。在中國,她喪失了一切:雙親、家園、她的前夫和一對李生女兒。但她對過去的一切,從不用悲慟的目光去回顧,眼前,她有太多的打算,以便將生活安排得更好。

她們的女兒們,也像我這樣,對自己母親帶至美國的準則和企望一無所知,而且漠不關心。她們發現,自己的女兒們不耐煩母親們的漢語交談,而當母親們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向她們解釋,或注釋某種意圖時,女兒們則肚笑她們的英語,認為她們腦子不太靈活。

在她臉上,顯出一種美國式的痛苦。十年前,她會因為不像中國人而叫好,但現在,她卻迫切想做個中國人,而今這是很時髦的。可她卻已醒悟得太晚了。多少年來我一直試圖教她中國話,可她就是聽不進。她唯一能講的中國話是“謝謝”,“關燈睡覺”,“火車”和“吃飯”。可在中國,靠這些“關燈睡覺”的中國話,怎麼行呢?她怎麼還擔心會與中國人混為一體?事實上,除了她的頭發和皮膚是中國式的外,她的內部,全是美國製造的。

這是出現在《喜福會》中的幾段有關母親和女兒的文字,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為什麼作家的苦苦追尋沒有找到想要的答案,為什麼這條根斷了之後很難再拾回。

誠如小說所寫的,半個世紀前背井離鄉漂洋過海來到美國的那群婦女,是拋卻和放棄了很多東西的:家園、雙親、骨肉。她們把新的希望粘著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開始了第二次生命的旅程。雖然她們還年輕,有足夠的條件重新組建家庭,再次擁有青春,但她們自己的生命已不再是一片空白。她們可以遺忘過去,隻是無法改變自己的身份——她們是中國人。在這群婦女身上,“中國”始終是第一位的,盡管環境所迫,她們不得不用美國的語言、美國的方式打理生活,以遵守規矩來維持順當的秩序,但她們的思維、習慣、愛好仍然是中國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