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語之海》以70年代初期的中蘇邊境為背景,描寫了一群軍人的愛和追求在“文革”那個年代中的沉落和幻滅。其中的開場故事《一份報告》(AReport)就很吸引人。小說就是以一份報告的形式來陳述故事的。撰寫報告的人在向上級彙報他的士兵因為唱起一首告別母親的歌曲而全體落淚的事情,他認為這首歌是“有毒的”,並在報告中建議審查歌曲作者的家庭出身以及政治背景。小說頗得契訶夫冷峻的神韻,行文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批評或肯定,作者隻是娓娓道來,然後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其中的荒謬和錯亂。其餘的11個故事涉及各種各樣的題材,但回蕩其間的主旋律是同一的。不妨再舉幾個例子。
《太遲了》(Too Late)中,一個士兵愛上了一個資本家的女兒,他的上級命令他必須與之斷絕關係,理由是兩人之間存在著“階級差別”,最高的準則來自所謂的“毛主席教導”:“無產階級有無產階級的愛情,而資產階級有資產階級的愛情。”而這類教導很多都是下麵的人想當然的發揮。
《樸叔叔的生日晚餐》(Uncle Piao’s Birthday Dinner)寫士兵們與一個朝鮮族老人的友誼,但在政治原則與人情關係的衝突中走向了兩難。“第二個原則: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這也是毛主席的教導。”士兵們麵對老人的熱情邀請異口同聲地說。但老人的回答斬釘截鐵:“別管它!在我家裏別講這麼多原則。在這兒我說了算。我要你們這些孩子多吃點。你們沒從我這兒拿任何東西。”人的平凡的正常感情衝擊強大的政治教條的勢頭,在這本小說集中比比皆是。
《空中的愛》(Love in the Air)的題目是雙關的。愛情源自空中的電波,但又隨風而逝。一個智力遲鈍的電報員,因某個女話務員動人的聲音而深深地愛上了她。雖然兩人無緣見麵,但這份愛如此強烈,以致他無法在當時部隊的死板的紀律中繼續待下去。他退了伍,也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人類最普遍的情感,不論友情或愛情,滋長和洋溢在這些普通一兵的心中。但在那個冰冷的教條統治一切,意識形態走向徹底瘋狂的年代,這些追求、憧憬一一走向了幻滅。其中的主人公並且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評論家認為,哈金“最擅長講述士兵們被迫在空乏的理論與愛情之間做出抉擇的困境。不管這種愛的對象是一個女人,還是知識。其中的人物卻往往苦於不能抉擇——這不僅會深深地打動對中國或對軍隊生活有興趣的讀者,也會感動那些對於好的文學作品以及淳樸的人類故事非常敏感的人們”。而這一群“被困在一個封閉的環境中的人們組成了一幅群體肖像圖,昭示出一個純粹的民族是如何在僵硬、非人道的毛澤東理論統治下掙紮著保持她最基本的人性的。”如果剔除其中意識形態性的攻擊因素,以上評價還是比較準確地把握了哈金小說的內容特征的。
《在紅旗下》承繼了《詞語之海》中“選擇的困境”這一寫作模式,其生活背景仍是他參軍時所在地方,隻是這一次的人物不再限於一群軍人,而是來自社會各個階層,包括農民、工人以及共產黨員。小說一共由12個短篇組成,以1966年“文化大革命”席卷中國時中蘇交界的一個邊遠小鎮下馬堡(Dismount Fort)為背景,每個故事都探究了小鎮人在是非觀念完全受蒙蔽和掙紮於自己的偏執狂中的情況下的道德危機。在被評論界認為是集子中寫得最好的《葬禮風雲》(Winds and Clouds over a Funeral)中,共產黨員丁良的母親死前最後一個願望是,希望不要給她火葬,而按傳統土葬。可是實行火葬卻是共產黨的規定,丁良因此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最後他背棄了母親的遺願而顯示了自己對黨的忠誠。小說是以讚揚的口吻來寫的,然而字裏行間卻處處傳達出這樣的訊息:丁良是個不孝之子。
另一篇題為《新生》(Resurection)的小說諷刺意味更深刻。一個五十多歲的農民與他妻妹通奸被發現了。妻子離開了他,帶著他們的孩子回了娘家。而他,為了表明他的真誠和悔恨,必須向村裏的黨支書寫一份書麵檢討。但這個農民不能忍受要在檢討中詳細交代通奸細節的要求,所以他決定出家做和尚。可是寺院的住持告訴他,必須有政府的許可才可以出家。失望之餘,他準備逃到北京去,但是他還沒到北京就在一次行乞時被一個年輕的女招待員發現了,因為他沒有乞丐的證件,警察把他送回了老家。這一次,黨支書更加嚴厲地批評了他。一氣之下,這個農民拿出剪刀要自殺。其他人卻都笑話他,還慫恿他當烈士。想到自己已經有一個兒子了,這個農民做了一個驚人之舉,他把自己閹割了。就在這一刹那,他即刻獲得了所有人的諒解,並被認為是一個勇敢的人。村民們都十分尊敬他。他因此獲得了“新生”,還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還有一個相似故事,一個婦女不小心殺死了企圖強奸她的人,因此惹來了大禍。然而,一旦這個行為被冠以“階級鬥爭”的名義,她便搖身而變為了女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