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藉“理一分殊”來論證封建等級結構的合理性,往往把“理”解釋為倫理道德範疇的“道理”、“義理”。與此一致,他雖宗奉朱子之學,但並不像山崎暗齋等人一樣排斥陸王心學。他在《答林秀才書》中說:“紫陽質篤實而好遂密,後學不免有支離之弊。金溪質高明而好簡易,後學不免有怪誕之弊,是為異者也。人見其異,不見其同,同者何哉?同是堯舜,同非桀紂;同尊孔孟,同排釋老;同天理為公,同人欲為私。然則學者各以身心正之,以身體之,優柔饜飫,圓機之不轉,一旦豁然貫通,則同歟異歟,非見聞之智而必自知然後已矣。”他不但調和朱、陸,而且回袒王陽明,稱讚陽明“良知”學說與二程之“敬”、朱子之“窮理”、陸九淵之“易簡”一樣,“因資稟之所近,點出數字示人為警策,各得入頭處”。藤原惺窩兼容不同的儒家學派,既利於整合思想資源支持社會道德秩序的重建,又可以形成儒學統一體,區別於佛教,加強儒學的獨立地位。
藤原惺窩在日本儒學史上的又一貢獻是調和神儒。從日本思想發展史來看,神道信仰作為日本民族的精神主體,即使在儒學全盛時代也沒有斷掉它的文化脈絡。山崎暗齋在他的《神道五部書》中,將朱子學與神道融會起來,以儒學來解釋神道,在神道文化史上具有特色。從儒學角度看,藤原惺窩雖把朱子學從禪院中解放出來,但又與山崎暗齋有共同之處,用儒學的觀點解釋日本傳統的神道,主張神儒調和、神儒合一,認為儒家的堯舜之道與日本的神道其實一樣,均在於正人心、憐萬民、施慈悲。
日本儒學與神道結合,是一個複雜的問題,但有一點可以判斷,藤原惺窩等人的神儒調和主張,使原本缺少神學信仰的儒家學說增添了宗教理論色彩,豐富了東亞儒學的形態。
三
日本儒學反過來影響了中國的學術宗尚。這裏以晚清時期的陽明學說為例。陽明心學在明代流行一時,廣為傳播。然而,盛極必衰,入清以後,中國不少學者把明朝滅亡的原因歸於心學,認為是心學所致。當時,士大夫對陽明心學基本持反麵意見:學術上虛而不實,遊談無根;道德上敗壞名教,蕩棄禮法;政治上故作名高,犯上作亂。因此,陽明心學在清代前中期勢單力孤,並不受人重視。然而,時至清代晚期,一度沉寂的陸王心學卻出現了某種程度的複蘇。原因何在?這得益於近鄰日本對陽明學說的發揚。
陽明心學對日本參加倒幕維新的誌士曾有過較大影響。1837年,大鹽平八郎在大阪發動起義,他的思想就受過陽明學說的影響。不過,他雖讚同陽明的“致良知”,但並不停留在個人德性修養領域。他說:“學固正己心,修己身,然唯以正己心,修己身為學,蓋非大人之道。”他從“宇宙內事皆吾分內事”這一陽明思想出發,提倡勇猛果敢的戰鬥精神,發動武裝起義。倒幕運動的重要領導人吉田鬆陰也從陽明學說中吸取營養。他主張“於動處認本心”,順應時勢,發揚人的主觀能動性,進行社會變革。他的《自警詩》說:“士苟得正而斃,何必明哲保身。不能見幾而作,猶當殺身成仁。”倒幕維新運動的其他領導人,如吉田鬆陰的學生高杉晉作,“維新三傑”之一西鄉隆盛等,也都是陽明學的信奉者。同時,學界成立了一些提倡和研究陽明學的學會和組織,出版了許多有關的書刊。
中國在甲午戰爭中失敗,朝野震動,開始師法日本,探尋強國之道。陽明學說在日本維新中所起的作用,引起了中國人的注意。中國著名革命家章太炎說:“日本維新,亦由王學為其先驅。”梁啟超也說:“日本維新之治,是心學之為用也。”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開始重視陽明學說,並由此形成昌明陽明學說的呼聲。
一種情況是中國一些原本不講心學的人,開始改變態度。唐文治早年就讀於以講習樸學而聞名的南菁書院,後任上海高等實業學堂監督,官至農工商部左侍郎。他在學術上由宗奉漢學、排斥心學,轉變為肯定心學,源自到日本以後所受影響。他曾總結說:“兩遊東瀛,考其立國之本。遊其書肆,覽其書目,則為王學者不下數十百家,其數遠過於吾國,為之舌撟首俯。又觀其擊劍之術,血流朱殷,為小技而不顧死,俠客之風,屹然山立。然後知彼之所以立國者,乃由俠而進於道義。陽明致良知之說,其深入於人心者,非偶然也。”後來,他編撰《陽明學發微》,闡釋王學,提出以陽明學為救國之本的看法。湖南青年楊篤生,東渡日本後,因“慕陽明即知即行之旨,遂改名守仁”,並積極參加反滿革命。鄭孝胥遊學日本後,對陽明心學也予以肯定:“日本士大夫多宗陽明,其功業樹立皆足以自見於當代。獨中國之巨公學子,猶持鄉願同流合汙之術,以媚垂敗之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