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人文主義者論教育(1 / 3)

呂大年

《人文主義者論教育》,2002年哈佛大學出版,收入15世紀意大利人文主義者的文章四篇,拉丁文和英譯相對照。1本文是閱讀其中三篇的筆記,涉及作者的立意主張、行文語氣,以及議論中某些話頭的古典來源,試從這些方麵認識早期人文主義者倡導的文化風氣。凡從三篇文章中有所摘錄,盡依拉丁文譯出,有些段落附錄原文,以便讀者核實、糾謬。

三篇文章分別是:(一)《青少年的高尚氣質和所應致力的高尚學問》(De ingenuis moribus et liberalibus adulescentiae studiis liber),寫於1402—1403年,以下簡稱“文一”。作者韋爾傑裏奧(Pier Paolo Vergerio,1370—1444)曾在帕多瓦、佛羅倫薩等地教授修辭和法律,還曾任教皇和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秘書。(二)《男童教育》(De liberorum educatione),寫於1450年,以下簡稱“文二”。作者比科洛米尼(Aeneas Sylvius Piccolomini,1405—1464)就是日後的教皇庇護二世(Pius II,1458—1464),年輕時即以才學見稱南歐。(三)《教程》(De ordine docendi et studendi),寫於1459年,以下簡稱“文三”。作者瓜裏諾(Battista Guarino,1434—1503)是著名的人文學教師老瓜裏諾(Guarino da Verona,1374—1460)的兒子,本人也是修辭學教授。

三篇都是勸學的長文,寫給門第顯赫的青少年,進言與受言雙方地位的差別可見於行文語氣。譬如“文一”是寫給烏貝爾提諾(Ubertino da Cararra,1390—1407),帕多瓦的統治家族的權力繼承人,第4段裏說:

我寫這本小書獻給您,陳述青少年所應有的高尚品性和所應致力的高尚學問,也就是貴族子弟的品行和修習,列舉高尚的青年何事應該追求,何事應該避免。然而,雖然是寫給您,卻不是奉勸您,而是借您的名義告誡您的同輩。您可以看出,我為他人所做的規劃,正是您自己的作為。(pp.6—8)

同文的結尾一段裏又說:

這篇文字的宗旨,我開端即有明言,並不是提醒您應該做什麼,而是把您自己的樣子指點給您看。您隻要順應自然,就會是德望極高的人,無須引導。除非您自棄,您的天賦已經明白無誤地為您的成就作了保證。文中若有讚美之詞,希望您能夠接受,把它們當做獲取更好的業績的鼓勵期許,而不是對您已有的業績的誇獎。(p.90)

“文三”是寫給布雷西亞的貴族馬菲尤·甘巴拉(Maffeo Gambara),開頭的語氣跟“文一”相仿:

由於見識和氣質生來優越,您早已洞悉人之高貴在於品行,而不在於財富和家世,盡管命運於此二者對您十分慷慨。然而我聽說,您近來有感於尤維納利斯對富貴浮誇的精辟諷刺,決意修習人文學,熱情有增無已。我想,作為稱職的教師,我應該為您陳說學習的次第和方法,助您順利地學有所成;而您也會因此更加傾心向學,有如快馬加鞭。這本小書謹獻給您。它為希臘文、拉丁文的教師和受教的青年講述各自的責任和所應遵循的程序。如果內容不盡與您有關,您不妨這樣想:這篇論教論學的文字,與其說是為您而作,不如說是借您的名義寫給其他的人看。願您隨自己的需要有所留意。(p.260)

以上幾段措辭甘甜熟軟,但並不一定就是簡單的場麵敷衍。說受言的人有誌於人文學,等於把他引為作者的同道。文化趣味的推廣,往往得力於上行下效。有地位尊顯的人作為同道,是一種有力的號召。2又說文中指陳的道理不僅專對一人而言,其實就是宣傳招攬,期待有人傳抄、出版。這些話在字麵上是對受言人說的,而實際的意圖在於示眾,在於形成風氣。

“文二”是寫給拉迪思勞斯(Ladislaus Postumus,1440—1457),哈布斯堡王朝的幼主,身兼奧地利、匈牙利、波西米亞三國的王位。文中少見諛辭,但是對受言者有深切的責望,開首即言:

如果有誰應當全心致力於美德美行,有識之人都會說,那就是您,拉迪思勞斯陛下。您以少年接受教誨,成年之後即須治理疆域廣大而力量雄厚的幾個王國。您隻有靠端謹智慧,才能長久地駕馭它們,德則治,不德則亂。(p.126)

接下來一段裏說:

學問最有助於進德,教育最適於王者。一位諳於此理的羅馬皇帝曾與法蘭克國王有盟友之誼,他致信力勸國王讓子弟識字讀書。他說,國王沒有文化,也就是一匹頂著王冠的驢子。(p.128)

雖然是訓誡督促,但跟“文一”、“文三”的恭敬容悅不過是一逆、一正的兩種說法,目的都在抬高人文學的身價,以廣聲氣。三篇文章的受言人,“文三”的年齡未詳,“文一”的十二歲,“文二”的才隻有九歲。如此年輕,又身為顯貴,能否耐心領會文中所講的道理,又能夠領會幾成,作者心裏應該有數。布克哈特曾經論及“文二”,說作者“可能已經想到,向這樣的年青人進言有如跟空氣交談,因而設法出版自己的文章,以便廣為傳播。”3“文一”作於歐洲印刷術發明之前,另外兩篇作於其後。現代的學者統計,“文二”、“文三”在15、16世紀多次印刷出版;“文一”現在存世的手抄本有三百多份,印刷版本四十種。4三位作者的意圖和期待,可以說是有了著落。

三篇文章裏常常標榜一個概念,原文或作studia humanitatis,或作studia liberalia。前者譯為“人文學”,不難理解。後者英語譯作liberal studies,是逐字移植,也不難理解,但是漢語譯為“高尚的學問”,如果比照英文liberal occupations的流行漢譯“自由職業”,則可能引起疑問,須要略加解說。此處涉及的拉丁文liberalia是形容詞liberalis的中性複數,詞義可以釋作“自由”,然而用來形容學問和修養,卻並不是說它們使人凡事從己所欲,而是說它們有別於市麵上諸業百工的技能,並非賺錢的本事,與之相稱相配的人不受奴役,也不受生計、行業的支配和羈絆。5“文一”恰有一段相關文字,可為佐證:

這些學問之所以名為高尚,在於它們跟高貴的人相稱相配。這些學問是我們的德行德器、智行智器的根據,憑借這些學問,我們修身修心,使其盡善盡美。這些學問是聲名和榮譽的由來,而聲名和榮譽對智者而言,是僅次於美德的最高獎賞。低賤的心智追求財富,追求享樂,高尚的心智追求榮譽。(Liberalia igitur studia vocamus,quae sunt homine libero digna:ea sunt quibus virtus ac sapientia aut exercetur aut quaeritur quibusque corpus aut animus ad optima quaeque disponitur,unde honor et gloria hominibus quaeri solet,quae sunt sapienti prima post virtutem proposita praemia。Nam ut illiberalibus ingeniis lucrum et voluptas pro fine statuitur,ita ingenuis virtus et gloria。[p.29])

首句裏的liberalia和末句裏的ingenuis(高尚不俗)顯屬同義,和末句裏的illiberalibus(低下卑瑣)顯屬反義。可見studia liberalia指高尚或高貴的學問修養。注釋指出“文一”的這種說法有所祖尚。查塞內加《書信集》LXXXVIII,i,有如下文字:

你想知道我對高尚學問作何感想。我以為任何用以致富的學問都不在高尚之列。學問的用處如果僅止於教人就業,而非教人反複思考,那就是一些賺錢的技能。如果無所用心於高遠,則不妨在這些技能上耽擱;它們是初階,而非正業。由之可見,諸門高尚學問之所以稱為“高尚”,在於它們跟高尚的人相宜相配。然而,真正高尚的學問隻有一門,那就是使人變得高尚的學問。這就是哲學,使人崇高、堅強、胸懷宏大的學問。所有其他的學問都是瑣屑而幼稚。(De liberalibus studiis quid sentiam,scire desideras:nullum suspicio,nullum in bonis numero,quod ad aes exit。Meritoria artificia sunt,hactenus utilia,si praeparent ingenium,non detinent。Tamdiu enim istis immorandum est,quamdiu nihil animus agere maius potest;rudimenta sunt nostra,non opera。Quare liberalia studia dicta sint,vides;quia homine libero digna sunt。Ceterum unum studium vere liberale est,quod liberum facit。Hoc est sapientiae,sublime,forte,magnanimum。Cetera pusilla et puerilia sunt。)6

塞內加的文字並未涉及聲名、榮譽,但是足以說明人文主義者以studia liberalia為高尚不俗,是承接古人的說法。

人文主義者如此高自標置,後人或者以為他們周圍的民眾蒙昧不文。其實不然。布克哈特論述文藝複興的名著寫於19世紀中葉,第三章裏說:

一些現代作家引以為憾的是:人文主義者淹沒窒息了一種更加獨立的、而且是根植於本土的文化,1300年前後的佛羅倫薩可以作為這種文化的例證。我們得知,當時的佛羅倫薩沒有文盲;驢夫也會吟唱但丁的詩句;現存的最好的意大利文的手稿,當初的主人是佛羅倫薩的工匠;在那個時候就有流行的百科全書,比如Brunetto Latini的Tesoro。這種文化的基礎,在於人人參與公共事務所造成的健全而強悍的民心和民性,在於對外的通商貿易和遊曆往來,在於獎勤罰懶的習俗法規。有人說,那時的佛羅倫薩人在全世界最有影響,最受尊重。教皇卜尼法斯八世說他們像以太一樣神奇。1400年之後,人文主義迅速發展,抑製了本土文化的衝動。此後凡有問題,大家都隻向古代去求解答,文學由創作變成了引用抄錄。不僅如此,人文主義在一定程度上還導致了民權的淪喪,因為這種新的學問講究服從古典權威,以古羅馬法權衡裁定當時當地的是非。人文主義擁奉獨裁政治,也獲得獨裁政治的支持。7

文藝複興的研究在19世紀尚屬草創,後代的學者又搜集了許多具體的證據,說明意大利北部和中部的居民當時的文化程度。牛津大學近年出版《意大利簡史》,以下幾條轉引自其中的《文藝複興》卷:一是15世紀印刷術誕生之後,早期的印品多是拉丁文;1470年至1500年之間,西歐各個地區開始生產本地語言的印品,其中意大利文的數量最多。二是1427年,佛羅倫薩開始施行新稅法Catasto,涵蓋人口之廣,調查之細,都遠過於之前的稅收。按照規定,繳稅各家的申報書須是戶主的親筆,不識字的可以請人代寫,後者在現存記錄中隻占20%。同一番記錄並且包括佛羅倫薩的屬地,城鄉兼及。屬地中城鎮的籍冊有眾多不同的筆跡,鄉村的籍冊,則筆跡種類有限,顯然是代寫為多。由此可以推知,人文主義者所處的環境是讀寫能力十分普及的城市文化。但是,一般人讀寫的語言是意大利文和通俗淺顯的拉丁文,讀寫的內容是和商業、手工業緊密相關的生意業務和日常生活。還有證據說明,自14世紀初,意大利文的用處日漸廣泛:譬如佛羅倫薩是南歐商業樞紐,當地的簿記賬單越來越多地使用意大利文。公證照例必用拉丁文,由於商業合同越來越多地用意大利文,公證人已經很少經手,而主要處理財產轉移、婚約、遺囑。8

這樣的大眾文化,人文主義者不願同流與共。“文一”和“文三”中就有明顯的輕視以學問盈利,排斥商業文化的文字:

有些人以手藝賺錢,以買賣養家,更有一些人,出身高貴而又曾經修習學問,卻以所學獲取不高尚的收入,使之與其他的技能無所區別。這樣的事情為心智高貴的人所不齒。(p.16)

事實上,許多人天賦高尚心智,而且為學力循正途。但是,有的受到幹涉,被強行召回,有的遇到阻礙,中道而輟,或者另擇他業。許多人家境窘迫,使得生來高尚、應該受到更好教育的心智奴役於謀利的營生。其實,生性高尚的人往往能夠克服艱難困苦,學有所成,而寬裕富厚耽誤才華,往往有甚於極度的貧窮,因而常有這樣的惋惜之言:“假如不是生在這樣的豐饒之家,他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另有一些人受阻於父母之命,或者受阻於從小習慣的環境。幼年所習往往終生難改。父母既有生養之恩,子女往往任其擺布。但是,人們更多的是因循自己城市裏的習俗,好像大家認可、大家都做的,就是最好的事情。因此學業的選擇極為困難:不是不由自主,就是惑於惡俗和庸人之見而拿錯了主意。(pp.32—34)

醫學是美妙的知識,而且有利於健康。但是行醫不是高尚之人所為。法律知識於公於私都有用處,在各地都受到尊重,它的源頭其實就是道德哲學,如同醫學的源頭是自然哲學。為學生講解法律,或者為有爭執的人提供谘詢,都是高尚的事情,但是替人打官司,出賣法律知識,換取財貨或者妥協,則極不體麵。(p.55)

學生應該長記希臘賢哲蘇格拉底的教諭:人隻要願意學,就會多學。如果他們領悟為學的道理,就不難奮發自勵,譬如像蘇格拉底所說,看到青年人為了增進智慧而奔走求師,又看到商人為了擴充財富而遠涉重洋,而以後者為羞恥;又譬如想到人所能有的種種,其榮耀、耐久,無過於知識學問:漂亮的容貌和健壯的體格,即便沒有疾病的侵蝕,也會被年齡摧毀,而錢財使人懶惰無為,甚於使人向德向善。因為,身處貧窮想要出頭,固然困難;但是身處富裕而毀於舒適,也非常容易。(p.262)

三篇文章的言論各有因人、因事而設的地方。比如“文一”有一節專講軍事訓練,這是因為受言人的先輩累代以武功著稱(pp.72—82);“文二”的作者身屬神職,因而重視政教關係,提倡禮敬教會(pp.166—168);“文三”的作者以文教傳家,所以屢屢稱頌乃父,標榜他創製的語文教材和教法(p.272)。但是,三位作者的教育思想有一致之處。一致在於兩點:一是不教謀生之術,而誌在養成一種為人處世的趣味格調、氣質風度,見諸古典語文的讀寫,也見諸日常的舉止行為;二是所取法的儀型典範大都來自古人。

調教日常舉止的例子可見於“文二”講說步履坐態、眉眼嘴臉、衣著扮相:

身姿舉動務要留心,使之與您高貴的相貌相符;端正嘴臉,不要撇唇吐舌。不要學人酒後失態,也不要模仿奴仆,諂媚迎逢。既不要仰麵朝天,也不要兩眼低垂,死盯住地麵,也不要左右地晃動脖子。擺放雙手的姿勢不要像一個農夫。站相不可不端莊,坐相不可惹人笑。眨眼不可太過頻繁。兩臂要伸直。邁步落腳不要傻嗬嗬的。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應失禮失態。亞曆山大的父親菲利普於此可謂有知。有一次,出售大群的戰俘,他坐在一旁,覺得上衣累贅,就隨便地撩起,極不雅觀。一個戰俘從人群裏大聲說:“菲利普,放掉我吧,我父親跟您有交情。”菲利普問他交情從何談起。這個人靠近前來,壓低聲音對菲利普說:“請把上衣向下拉一點兒,您這樣坐著,不像樣子。”菲利普隨即下令:“釋放這個人。他原先是我的朋友,善意待我。我一時沒有認出來。”可見一舉一動,都要注意雅觀。(pp.138—140)

您或許想知道我對衣著打扮的看法。簡略地說說我以為應當注意的事情。戴奧真尼斯說,過分的穿戴梳理,屬於輕浮無聊之類。專注於容貌的男人,或者是有虧陽剛之氣,或者是對良家婦女圖謀不軌。衣著打扮,不可過分在意,用在容貌上的心思,要以有利於心靈的健康為準。身為王者,因為過分注意容貌而有婦人之氣,是羞恥。但是衣著容貌務必處處講究整潔,這種講究,並不是追求矯揉造作的惡俗,而是避免鄉下人的野蠻邋遢。狄摩西尼和霍登西烏過分講究容貌,對衣著穿戴吹毛求疵,以此被人詬病。然而,作為王室的男子,無論成年少年,都應該保持尊嚴,既要避免揮霍的惡名,又不能給人小氣吝嗇的印象,這種印象與王者極不相稱。(p.154)

類似的繩檢尺度現代社會也都有講究,但是今天引以為據的道理通常是清潔衛生、自重自愛、兼為他人著想,不會屢屢以古人為言。伊拉斯謨的《男童禮貌守則》(De civilitate morum puerilium)寫於1530年。以下從中摘譯三條,比較“文二”,可以看到人文主義流風北漸,傳述的風格和早期已經略有差別:

坐著的時候兩膝分張,站著的時候,把一條腿斜戳在另一條腿的前邊,或者兩腳平放,分開很遠,一看就是沾沾自喜,旁若無人。坐著,應該把兩膝收攏,站著,應該把兩腿收攏,或者略微分開。有人坐著喜歡蹺二郎腿,有人站著喜歡雙腿交叉有如剪刀,前一種姿態顯得緊張不安,後一顯得呆傻弱智。早年間,國王常常把右腳搭在左邊的大腿上坐著,這種坐態已經過時了。在意大利,有些人在致敬的時候一隻腳踩著另一隻腳,單腿支撐全身的重量,像是一隻鶴。這種姿勢是否宜於兒童,我不知道。鞠躬的方式,也是每個民族各有不同。有的同時彎曲雙膝,屈膝的時候上身或者挺直,或者略略下垂。有人覺得這種姿勢有失男子體麵,就挺直上身,先曲右膝,再曲左膝。英國的年輕人喜歡用這個姿勢。法國人則是曲右膝,上身略略一垂。鞠躬,隻要無傷雅觀,盡可以取本民族流行的姿勢,願意仿效外國的姿勢也無不可。走路,既不宜腳步細碎像個女人,也不宜直前猛衝像是發怒。一腳深一腳淺地踉蹌,昆體良已經批評過這種步態。慢悠悠地邁方步,是瑞士大兵或者故意顯擺頭盔上的羽毛的人的走法。可是我們看到主教們走路也是這個樣子,洋洋得意。坐著的時候兩腳在地上磳來磳去,跟用雙手胡亂比劃一樣,是智力不健全的表現。

雙眉應該舒展,不要緊鎖在一起,作出凶猛的樣子。高挑眉毛,顯得傲慢。把眉毛緊壓在眼睛上,像是心懷陰謀。額頭也應該舒展開朗,那是胸襟廣闊,心地坦白的象征。不能讓額頭布滿皺紋,那是老相。麵布猶疑,神態像刺蝟;麵布憤怒,神態像公牛。

鼻孔裏不可存積鼻牛,令人厭惡,哲學家蘇格拉底即因此受人詬病。摘下帽子或者撩起衣服擦鼻子,是極為粗魯的舉動。抬手把鼻涕擦在袖子或者小臂上,是魚販子的做法;直接擦在手上,然後又往衣服上抹,也好不了多少。體麵的做法是用手帕擦鼻子。如果有體麵人士在場,最好稍稍轉過臉再擦。用兩個手指清理鼻孔,摳出來的東西若是掉在地上,應該馬上踩到土裏去。不斷地從鼻孔噴氣很不雅觀,那是生氣的樣子,養成這樣的習慣就更不好了。有些人生來氣粗或者患有哮喘,不在此列……忍不住要打噴嚏,而又有他人在場,禮貌的做法是轉過身去。過後應該在胸前自劃十字,再舉帽感謝剛才為你祈福的人,——隻當他們剛才為你祈福,因為噴嚏跟哈欠一樣,會使人產生幻聽。9

以古人為例規範日常行為的文字還見於講酒德,“文一”:

未成年者慎防近酒,貪杯既有損身體,又擾亂心智。斯巴達人在宴集的時候,把醉酒的奴隸示眾,這個辦法,我以為不無可取。他們的用意,並不是以醉漢的癡言和醜行為樂——取笑旁人的錯誤和缺陷有失人道,而是要用實例告訴青少年,過飲之後的樣子不堪入目。(p.22)

“文二”:

且聽聖哲柏拉圖如何看待飲酒。他反對濫飲,明智地主張“借飲酒獲得體麵而有節製的舒緩鬆弛,恢複心力,以便再度清醒莊肅地臨事”。他也不讚成完全避免飲酒,原因在於:“除非身心曾經親臨犯錯誤的危險,經受過欲望誘惑的考驗,沒人能夠始終自律、凡事有度。對宴飲給人的種種放縱和滿足,如果一無所知,毫無體驗,一旦置身其中(不論是自願嚐試,還是欲望驅使,不論是偶然遭遇,還是出於必須),很快就會被軟化,淪為俘虜,理智和情緒都不能堅定自持。”(p.150)

“文一”又講到節製飲食、睡眠:

在生活的其他方麵,青年也須加管束,不得沉湎。飲食、睡眠過量,其實都是習慣使然。我並不否認,身體的習慣因人而異。但是人之於供養,如就必要而論,所需無幾,如就欲望而論,卻永遠沒有饜足。(Continendi sunt etiam ne in aliis quae sunt circa vitam immoderatiores fiant。Nam superfluus cibus ac potus et somni abundantiores ex consuetudine magis sunt,non quo variis habitudinibus corporum plus minusve deberi ex his rebus negem,sed quod in omnibus hominibus natura paucis adiumentis contenta sit,si necessitatem spectemus;si voluptatem,nihil illi possit videri satis。[p.22])

根據注釋,查塞內加《勸慰希爾維亞》(De consolatione ad Helviam),x,2,有以下兩句:“身體的需要,其實是極少的,足以禦寒,足以充饑、解渴就行。一旦所求超出此限,驅使我們的就不再是需要,而是邪惡。”(Corporis exigua desideria sunt。Frigus summoveri vult,alimentis famen ac sitim extinguere;quidquid extra concupiscitur,vitiis,non usibus laboratur。)同文,x,11又說:“人的自然需要很少,人的欲望卻沒有止境。”(Cupiditati nihi satis est,naturae satis est etiam parum。)。10

“文一”教青年尊奉長者,引古羅馬的風習為證:

在這一方麵,古羅馬的青年受傳統的熏陶尤為明顯。元老院議事的日子,他們陪元老到會場(他們對元老的稱呼是pater,跟“父親”是同一個字),然後就在門外守候,散會之後,再把元老送回家。這是對長者的耐心與敬意的基礎。(In quo erat Romana iuventus vetusto more praeclare instituta,qui senatores,quos‘patres’appellabant,qua die haberetur senatus,deducebant in curiam ibique assidui prae foribus aderant,dimissoque senatu reducebant frequentes domum,quae nimirum erant rudimenta constantiae patientiaeque in provectiori aetate praestandae。p.24)

注釋指出這則事例來自瓦萊裏烏斯《名人言行錄》,II,i,9.查《洛布叢書》本,得以下文字:

年輕的人對老年人敬愛照顧,周到有加,好像他們都是自己的父親。當逢元老院議事的日子,年輕人若有親人或者父執與會,必定護送他們到場,無一例外。之後便在門外守候,片刻不離,直到散會送老人回家。他們自覺地堅守崗位,其實是苦練身心,使之能為國家效力;他們默然無語地執勞,其實是充當自身的教練,演習將成大器的品德。(Senectuti iuventa ita cumulatum et circumspectum honorem reddebat tamquam maiores natu adulescentium communes patres essent。quocirca iuvenes senatus die utique aliquem ex patribus conis aut propinquum aut paternum amicum ad curiam deducebant,adfixique valvis expectabant donec reducendi etiam officio fungerentur。qua quidem voluntaria statione et corpora et animos ad publica officia impigre sustinenda roborabant,brevique processurarum in lucem virtutum suarum verecunda laboris meditatione ipsi doctores erant。)11

“文一”中讚美羅馬名將西庇阿少年成名,注稱也是根據瓦萊裏烏斯。“文一”的文字是:

西庇阿,也就是首先因功獲稱“阿弗利加”的大西庇阿,未及成年就跟隨父親抗擊迦太基人。當漢尼拔在提契諾河穀大敗羅馬軍隊的時候,他把身負重傷的執政官和統帥,也就是自己的父親,從重圍中救護脫險。那是一場惡戰,老兵都難望生還,然而少年西庇阿卻救出了一個羅馬公民,——身為執政官和統帥的父親,忠孝而兼勇毅,有功於國,有功於家,因而獲致美名。(Scipio,qui postea primus Africanus est appellatus,vixdum pubes sub patre pro patria adversus Poenos militans,cum Hannibal Romanos ad Ticinum fudisset,patrem ipsum,consulem bellique ducem,affectum gravi vulnere et ab hostibus circumventum,periculo exemit;sicque ex qua pugna vix veteranis fugere contigit,Scipio id aetatis consulem ducem civem et patrem non minus pie quam fortiter faciendo servavit cumulatamque et publico et privato merito laudem retulit。[p.72])

《名人言行錄》,V,iv,2:

如此的忠孝之情,使大西庇阿壯懷激烈,未及成年,卻以成年人的剛勁勇猛在戰爭中幫助了父親。他的父親作為執政,在提契諾河穀與漢尼拔作戰失利,身負重傷,由西庇阿突破重圍而獲救。年紀輕輕,初經戰事,以及足使老兵喪膽的潰敗,這一切都未能阻擋他以救護父親和統帥的雙重功績而獲得榮譽。(Eadem Pietas viribus suis inflammatum Africanum superiorem,vixdum annos pubertatis ingressum,ad opem partri in acie ferendam virili robore armavit:consulem enim eum,apud Ticinum flumen adversis auspiciis cum Hannibale pugnantem,graviter saucium intercessu suo servavit,neque illum aut aetatis infirmitas aut militiae tirocinium aut infelicis proelii etiam veterano bellatori pertimescendus exitus interpellare valuit,quo minus duplici gloria conspicuus coronam imperatore simul et patre ex ipsa morte rapto mereretur。)12

上文所舉的例子大都涉及行為規範,稱述古人的事跡、言論,有的說明出自誰何,有的則不說,須要根據注釋查證。此下筆記涉及的古人思想、文字,大都是作者借用、移植而並不聲明所本,依照注釋查證更頻。因此對三篇文章的注釋略作說明。

這三篇文章在歐洲各國久經流傳,版本眾多,曆代學者的注釋也豐富。這次集在一起印行,編者凱倫道夫作了兩套尾注。一套是校勘注,指明所據各個版本文字上的差異,擇善而從。另一套是出處注,采輯、增益前輩學者的注釋,指明各篇文章涉及的古人思想、事跡、文字的來源。因為注碼見於英譯,名為“譯注”(Notes to the Translation),實際上是以縮寫標示相關典籍的名稱、卷數、章節,供讀者據以查核,和翻譯並無關係。這套注對我有絕大的幫助。人文主義者推崇和模仿古典,是遍及書本、課堂的常識。但是像許多常識一樣,它先前對我隻是一個籠統的概念,如何推崇,又模仿到什麼程度,這次根據注釋,以古籍和所讀的文章兩相比較,才開始有一點具體的感覺。以下的筆記,就手邊所有的《洛布叢書》核對舉例,所依據的線索全部出自這套注釋。13先看幾個取譬的例子:

“文一”強調青少年交友不可不慎:

青年必須嚴加管束,禁止接觸卑鄙醜惡的言行。平日往來過從的人,履曆操行都要經過驗看,他們的作為,不可為青年開壞的先例,他們的勸告,要為青年所敬畏。樹木的弱苗,如果係附強幹,就不會被自身的重量或風力摧折;同樣道理,青年應該追隨這樣的朋友,其言語足以為師,其良知足以為戒,其為人足以為楷模。(Itaque et ab omni foeditate ac nefaria turpitudine et prohibendi sunt magnopere custodiendi。Nec nisi iis committendi quorum mores et vita omnis perspecta sit,quorumque non iam exemplo peccent,sed autoritate deterreantur。Quemadmodum enim teneris arborum virgultis stipites alligantur ne aut propria mole aut vi ulla ventorum deflecti possint,ita et iuvenibus adhibendi sunt comites quorum monitis discant et conscientia retrahantur et imitatione proficiant。[p.22])

其中樹木的比喻,注稱來自塞內加《論仁慈寬恕》(De clementia),II,vii,4:

智者采取種種措施,使不智之人免受不智之害。他就像一個好的農夫,不僅僅培植健壯挺拔的樹苗,還會支撐那些由於種種原因而長得彎曲的樹苗,讓它們正直地生長,其他的樹苗,也會加以修剪,免得枝條阻礙它們長高;樹苗因為土壤貧瘠而瘦弱,他會為之施肥;被其他樹木蔭蔽的,他會設法使之見到陽光。(Sapiens multa remittet,multos parum sani,sed sanabilis ingenii servabit。Agricolas bonos imitabitur,qui non tantum rectas procerasque arbores colunt;illis quoque,quas alique depravavit causa,adminicula,quibus derigantur,applicant;alias circumcidunt,ne proceritatem rami premant,quasdam infirmas vitio loci nutriunt,quibusdam aliena umbra laborantibus caelum aperiunt。)14

昆體良論述語文知識的授受是否應分先後次第,多用比喻。文字見於《雄辯術原理》,I,xii,1—7:

常有人問:所有這些知識,設若皆屬必學,能否同時教授,同時領會?有人以為不行:心神分施於諸多的科目,必然疲倦混亂,腦力、體力、時間均不敷用,年齡稍大的學生或能應付,年齡小的斷斷不支。然而,這些人並不知道,自然賦予人類的智能十分強勁:它不僅迅速、敏捷,而且可以說是周覽一切。其所能勝任,不僅限於一件事情,而是好幾件,不僅限於一天之內,而是同時並舉。琴師伴奏,既要記憶曲調,又要留意歌手聲音的高低變化,右手按揉諸弦,左手扣撥、止息、釋放諸弦,腳也不得閑,要打拍子。所有這些,難道不是同時進行?再有,我們律師如果突遇訴訟,倉促出庭,還不是要現想現說,建策、擇詞、出口即須成章,語調、表情、手勢、身姿,樣樣不可或缺?既然如此眾多的不同的事情可以一舉完成,分配時間學習不同的知識,又何以不行呢?心力用於不同的事情,可以得到休息和補充,單做一件事情則難以持久。寫得累了,就改閱讀,閱讀長久枯燥,還可以變換讀物。無論做多少件事情,每件事開始的時候,我們總有清新的感覺。無論什麼科目,整天聽一個老師講課,誰能不厭倦呢?變換科目可以恢複腦力,正像變換食物可以恢複胃口,不厭食,攝取的營養就多。如果有人不以為然,那麼不妨告訴我,舍此有何其他的學習途徑?難道我們應該先專攻文法,再專攻幾何,以前學過的東西,期間全都置於不顧?然後再轉攻音樂,文法和幾何又都置之不顧?學拉丁文的時候,希臘文一眼都不看?總之一句話:難道我們就應該隻顧眼前?為什麼不告訴農民:穀物、葡萄、橄欖、果樹不可兼營,牧場、牛羊、菜園、蜂房、雞舍不能兼顧?我們自己還不是每天都要分神照顧不同的事情:訴訟案件、朋友請托、家務、身體、娛樂?其中任何一件,如果行之不輟,都會感到勞累。做多種不同的事情比總做一件事情要容易許多。(Quaeri solet,an,etiamsi discenda sint haec,eodem tempore tamen tradi omnia et percipi possint。Negant enim quidam,quia confundatur animus ac fatigetur tot disciplinis in diversum tendentibus,ad quas nec mens nec corpus nec dies ipse sufficiat,et si maxime patiatur hoc aetas robustior,puerile annos onerari non oporteat。Sed non satis perspiciunt,quantum natura humani ingenii valeat;quae ita est agilis ac volex,sic in omnem partem,ut ita dixerim,spectat,ut ne posit quidem aliquid agere tantum unum,in plura vero non eodem die modo,sed eodem temporis momento vim suam intendat。An vero citharoedi non simul et memoriae et sono vocis et plurimis flexibus serviunt,cum interim alios nervos dextra percurrunt,alios laeva trahunt,continent,praebent,ne pes quidem otiosus certam legem temporum servat,et haec partier omnia?Quid?Nos agendi subita necessitate deprehensi none alia dicimus,alia providemus,cum pariter inventio rerum,electio verborum,compositio,gestus,pronuntiatio,vultus,motus desiderentur?Quae si velut sub uno conatu tam diversa parent simul,cur non pluribus curis horas partiamur?Cum praesertim reficiat animos ac reparet varietas ipsa,contraque sit aliquanto difficilius in labore uno perseverare。Ideo stilus lectione requiescit,et ipsius lectionis taedium vicibus levatur。Quamlibet multa egerimus,quodam tamen modo recentes sumus ad id quod incipimus。Quis non obtundi potest,si per totum diem cuiuscunque artis unum magistrum ferat?Mutatione recreabitur sicut[或有脫文]in cibis,quorum diversitate reficitur stomachus et pluribus minore fastidio alitur。Aut dicant isti mihi,quae sit alia ratio discendi。Grammatico soli deserviamus,deinde geometrae tantum,omittamus interim quod didicimus?mox transeamus ad musicum,excidant priora?et cum Latinis studebimus litteris,non respiciamus ad Graecas,et,ut semel finiam,nihil faciamus nisi novissimum?Cur non idem suademus agricolis,ne arva simul et vineta et oleas et arbustum colant,ne pratis et pecoribus et hortis et alvearibus avibusque accomodent curam?Cur ipsi aliquid forensibus negotiis,aliquid desideriis amicorum,aliquid rationibus domesticis,aliquid curae corporis,nonnihil voluptatibus cotidie damus?Quarum nos una res quaelibet nihil intermittentes fatigaret。Adeo facilius est multa facere quam diu。)15

“文二”論述同樣的問題,不僅觀點和昆體良一致,設喻也是照抄:

有人可能要問:這些知識,何以要同時學習?同時教授,同時領會,是否可能?有人以為不行,因為心神分施於諸多不同的科目,必然混亂疲憊。這些人並不知道,自然賦予人類的智能十分強勁:它不僅迅速、敏捷,而且可以說是周覽一切。其所能勝任,不僅限於一件事情,而是好幾件,不僅限於一天之內,而是同時並舉。心力用於不同的事情,可以得到休息和補充。整天聽一個老師講同一門課,誰能不厭倦呢?變換科目可以恢複腦力,正像變換食物可以恢複胃口。農夫的田裏既有穀物,又有葡萄、橄欖、果樹;同時照管牧場、牛羊、雞舍、蜂房。(Quaereret forsitan aliquis,quo pacto discenda sint haec et an tradi simul et percipi possint。Negabunt aliqui,quia confundatur animus et fatigetur tot disciplinis in diversum tendentibus。At hi non satis perspiciunt,quantum natura valeat humani ingenii,quae ita est agilis et velox ac sic in omnem partem,ut ita dixerim,spectat,ut ne quidem possit aliquid agere tantum unum,sed in plura,non eodem die modo,quin et eodem temporis momento vim suam impendat。Reficit etiam ac reparat animos varietas ipsa。Quis vero non obtundatur,si per totum diem unius artis unum magistrum ferat?Sed in mutatione recreabitur spiritus,sicut in vrarietate moderata ciborum reficitur stomachus。Agricolae simul ava,vineta,oleas,arbusta colunt;pratis,pecoribus,avibus et alvearibus curam accommodant。[p.254])

倒數第二句,較之昆體良原文,多出spiritus一詞,而文義更加妥帖,推想是作者所讀的抄本和《洛布叢書》依據的底本不同,或者是信筆複述,不覺之間補足了原文的闕落。

三篇文章都主張兒童學習拉丁文要由良師啟蒙,因為壞習慣一旦形成,去除極不容易。取譬古典,都涉及音樂家蒂莫西授藝。“文一”的文字是:

首先要強調:不僅高年級的艱深課程應由最好的教師傳授,基礎知識也應如此;講授的書籍也不可任意選擇,而應是大家之作。馬其頓國王菲利普要亞裏士多德教亞曆山大識字;古羅馬人的子弟入學開蒙即讀維吉爾。兩者都是明智之舉。幼年所學,根植必深,日後去除也不容易,如果開蒙之初即熟記嘉言懿行,學生會終生遵從,奉為師表。反之,如果開蒙所教有誤,之後則須花費雙倍的功夫:先要根除謬誤,然後再教授真知。蒂莫西是古代著名的音樂家,因為在西塔拉琴上加設琴弦並且提倡新的彈奏法,被迫離開斯巴達。他教琴,學生如果以前跟別人學過,收取的學費比沒有學過琴的學生要多一倍。(pp.58—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