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漢語語法的演變(1 / 3)

語法是語言中最穩定的部分,比起語音和詞彙來,它的變化要緩慢得多。拿三千多年前的甲骨文辭與稍晚的《詩經》來說,其中言語早已具有了與現代漢語一致的“主—謂—賓”基本句型,例如甲骨文中的“王亥殺我”,《詩經周南漢廣》的“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這些句子都是“主—謂—賓”句型的句子,至今仍一念即通。可見,漢語的語法有著多麼驚人的穩定性。然而,漢語語法雖然穩固,但也像一切事物一樣不是一成不變的。因此古代漢語在語法上雖與現代漢語有著相同之處,但也有著不同於現代漢語的特點,而現代漢語也有著不同於古代漢語的地方,這方麵從古到今的演化、發展有著十分豐富的內容。限於篇幅,下麵選擇古今漢語語法的一些不同之處以及漢語語法演化的若幹重要史實予以介紹,讀者可由此獲知漢語語法發展史的概況。

一、“阿瞞”的傳說

曹操是大家所熟知的三國時代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他有一個諢名叫“阿瞞”。說起這個諢名的來曆還頗有些趣味。傳說曹操從小便很奸詐,由於他頑劣異常,不務正業,他的叔父因此很不喜歡他,並且常常要教訓他。少年的曹操為了對付叔父,便心生一計,隻要叔父一出現,剛要責罵,他便即刻裝作昏厥於地,抽搐不止。這樣三番兩次之後,曹操的叔父即嚇得再也不敢打罵曹操了。從此曹操便得了“阿瞞”這麼個諢名,意思是說曹操從小就會瞞騙欺詐。曹操的渾名“阿瞞”從漢語史的角度可以說明很重要的問題,因為這個名稱說明了在曹操那個年代,漢語語法在構詞上已經有了詞綴(也稱虛詞素),“阿瞞”一詞中的“阿”即是綴在詞根或實詞素“瞞”之前的詞綴,這樣的詞綴也稱前綴或詞頭。漢語在秦漢以前還沒有像“阿”這樣的詞頭,就是其他詞頭亦未產生。那時候的漢語語詞中隻有一些類似詞頭的成分,這些成分不起構詞的作用,隻是加在不同詞性的實詞前起一種湊足音節的作用,因此可有可無,這樣的語言成分古人稱之為“發語詞”。例如上古時代許多國名、部落名和姓氏前可以加“有”字,如“有夏”、“有殷”、“有周”、“有苗”、“有熊”等等,這裏的“有”並不具有實在的意義,沒有它也不會使詞的意義發生變化,所以“有夏”可隻稱作“夏”,“有殷”可隻稱作“殷”,“有苗”可隻稱作“苗”等等。此外,“有”字也並不專用於名詞,它還可加在形容詞的前頭,因此它也不具有指示詞性的語法意義。

例如《詩經齊風南山》“魯道有蕩”,意思是說“魯國的大道寬闊平坦”,其中的“有”用在形容詞“蕩”前,隻有湊足音節的作用,而無實在的含義。這種虛字的作用差不多就像現代人唱歌有時也會在歌詞中加入一些諸如“那個”、“呼兒嗨喲”之類不表實際意義隻起湊音作用的成分一樣。像這種既無詞彙意義又無語法意義的可有可無的語言成分是不能稱之為詞頭的。除了“有”以外,秦漢以前的漢語中還有個把看似詞頭而實際隻具發語湊音作用的虛字。如《詩經召南鵲巢》“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中加在“鵲”、“鳩”兩個名詞前的“維”字,“陟彼南山,言采其蕨”中加在動詞“采”之前的“言”字,《詩經邶風北風》“北風其涼,雨雪其”中加在形容詞“涼”和“”前麵的“其”字等等,它們都屬於這一類可有可無、隻起發語湊音作用的語言成分。像“有”、“維”、“言”、“其”之類可有可無的虛字到了戰國以後實際就已經不存在了,從那時遺留下來的漢語文獻中已經看不見它們的發語湊音的用法。然而不久,在漢語裏即開始產生出一個真正的詞頭——“阿”。“阿”作為詞頭最早見於漢代,例如漢武帝老婆的小名就叫“阿嬌”,稍後又有曹操被稱作“阿瞞”,劉備的兒子劉禪被稱作“阿鬥”,等等。為何說“阿”是詞頭呢?這是因為“阿”具有構詞作用,可造成新的詞義,因此它是一個詞頭。如“阿瞞”一詞中的“瞞”本為動詞,前麵加個“阿”,就成了名詞,成了曹操的小名。詞頭“阿”自漢代產生以後一直被使用到近古時代,但到現代,在普通話裏就不再使用這個詞頭了。不過在現在的一些南方方言裏這個詞頭仍很流行,比如吳方言稱兄、弟、姐、妹為“阿哥”、“阿弟”、“阿姐”、“阿妹”,稱家中老幾為“阿二頭”、“阿三頭”……,使用相當廣泛。比詞頭“阿”晚些,漢語裏還出現了一個詞頭,這就是至今現代漢語普通話中仍普遍使用的“老”。“老”作為詞頭大約產生於唐代,它是從表示年齡大的形容詞“老”虛化而來的。秦漢以前,“老”就可以加在名詞之前表示對人的尊稱。

例如孔子稱高壽的彭祖為“老彭”,此外,那時還有“老夫”、“老婦”、“老妾”等稱呼。但那時的“老”隻表示年長之義,隻作形容詞用,意義尚很實在,還不能算作本身無實在意義的詞頭。大約自唐代開始,“老”字有了虛化的用法。比如唐代著名詩人元稹就被當時人稱作“老元”,而稱他“老元”並不是因為他年紀大。還有當時已出現“老姊”、“老兄”等稱呼,“老”用在“姊”、“兄”之前已不具有年長之義,而隻是一個虛化了的構詞前綴而已。中古以後,特別是到了近古和現代,“老”字作為名詞的詞頭使用漸漸頻繁起來,構詞能力也日漸增強,可以加在許多詞前構成新詞,如有“老王”、“老孫”、“老大”、“老二”、“老婆”、“老鼠”、“老虎”、“老鷹”、“老師”、“老板”、“老百姓”等等。在古漢語裏除了有構成或表示名詞的詞頭“阿”和“老”以外,還有表示序數的詞頭“第”和表示時序的詞頭“初”。“第”的起源也很早,大約在漢代就已產生,如《史記?呂太後本紀》中有“……位次第一,請立為趙王”的說法。“第”作為用在數詞前表示序數的詞頭一直沿用到今天。“初”作為表時序的詞頭大約起源於唐宋之時,如宋代《朱子語類》中有“月之生時,大盡則初一,小盡則初三”的說法。這個詞頭也一直使用至今,並且發展成可用來表示級別意義的詞頭,如現在有“初中”及初級中學的“初一”、“初二”、“初三”的說法。漢語發展到了現代又產生了幾個新的詞頭,如“小王”、“小姐”的”小”,“反革命”、“反法西斯”的“反”,“被乘數”、“被壓迫者”的“被”,“非法”、“非金屬”的“非”,“不軌”、“不法”、“不時”的“不”就都是。這些詞頭有的用來構成新的名詞,有的還可用來構成形容詞和副詞,比如“被壓迫”、“不軌”、“不法”總用在名詞前的定語位置起形容作用,“非法”、“不時”則總用在動詞前的狀語位置作副詞用,這就打破了漢語在古代沒有真正的形容詞、副詞詞頭的界限。在漢語構詞法的發展史中,還產生了不少詞尾。

詞尾也是詞綴,它的作用和詞頭一樣,可以用來附加在詞根之上構成新的詞語,隻是位置與詞頭不同,一個加在詞根前,一個加在詞根後而已。例如現代漢語裏常用的“椅子”、“房子”的“子”,“鈴兒”、“花兒”的“兒”,“鋤頭”、“看頭”、“玩頭”的“頭”就是三個名詞詞尾,它們大約是在上古至中古之際產生出來的。古漢語裏還有一些形容詞、副詞的詞尾,如像“勃然”的“然”、“俄而”的“而”、“莞爾”的“爾”、“圉圉焉”的“焉”、“侃侃如”的“如”等等,這些詞尾產生的年代更早,上古時就已出現,但保留至今的隻有“然”和“而”了,如我們現在還用“突然”、“貿然”、“忽而”這樣的詞。在現代漢語裏還有一些由古代實詞虛化而來的詞尾,如“記者”、“作者”的“者”,“專家”、“科學家”的“家”,“老手”、“紅旗手”的“手”,“隊員”、“服務員”的“員”,“韌性”、“科學性”的“性”,“綠化”、“現代化”的“化”,這些詞尾就都是由實詞虛化而來,具有很強的構詞能力。自戰國以後,漢語裏還陸續產生了一些加在人稱代詞後純粹表示語法意義的詞尾,這些詞尾與前麵說的那些詞綴不同,並不改變它們所依附的人稱代詞的基本詞義,隻表示“複數”的語法意義,因此不是構詞成分,而是純粹的語法成分。例如“吾儕”的“儕”,“公等”的“等”,“爾輩”的“輩”,“我屬”的“屬”,“爾曹”的“曹”等就是。這些詞尾如今大多已不再使用,隻有個別的還偶然用於半文半白的言語中。現在,人稱代詞詞尾最為人們所熟悉的是“們”,這個詞尾是中古後期才開始產生的,它也被用來表示“複數”的語法意義。“們”最初沒有統一的寫法,而是用各種同音字來表示,如宋代常寫作“瞞”、“滿”、“門”,元代常寫作“每”,到了明代“們”的寫法才規範化,並且一直保持至今,成了今天經常使用的詞尾。

二、“晨起灑掃,食了洗滌”與動態助詞

現代漢語裏有三個著名的動態助詞——“了”、“著”、“過”,這三個動態助詞專用於動詞後表示一定的語法意義。可是這三個動態助詞並非自古就有,它們是由實詞逐步演化而來的。“了”這個語言成分早在秦漢時期就已產生。西漢王褒《僮約》(公元前世紀作)裏有這樣一句:“晨起灑掃,食了洗滌”,這句話的意思是:早晨起床後要灑掃庭院,吃完飯要洗滌餐具”。這句話中的“了”(讀“iǎo”)意義尚很實在,用在動詞之後表示“完了”的意思,因此這裏的“了”還不能被看作不能獨立使用的虛詞化了的動態助詞。但“了”的這種用法——附於動詞之後,已為日後動態助詞“了”的產生打下了基礎。此後,由於“了”時常附著在動詞之後使用,漸漸地,它便失去了獨立性,而成了一個必須加在動詞後使用、表示行為動作完成的助詞了。這個演化過程大約是在唐宋之際完成的。例如在宋代薑夔的詞裏有“更添了幾聲”,《朱子語類》裏有“如今都教壞了學生,個個不肯讀書”這樣的句子,其中的“了”就已經很明顯地成了專用於動詞之後表示完成狀態的一種虛詞——動態助詞了。元代以後,“了”的這種用法更加普遍起來,如元曲《漢宮秋》中有“我問劉員外借了十個銀子”,“我與了他兩丸藥”,這時,“了”作為動態助詞的用法已十分自然。由於動態助詞“了”是從實詞的“了”演化而來,因此至今“了”還保持兩種用法,但兩種用法的“了”讀音上不同,實詞的“了”讀“iǎo”,虛詞或動態助詞的“了”讀輕音。動態助詞“著”也是由實詞演變而來。最初“著”是一個動詞,意思是“附著”。例如《左傳》“風行而著於土”,《論衡》“甘露如蜜者,著草木不著五穀”,這裏的“著”都是“附著”的意思,都處於動詞的位置,當動詞使用。用今天的語音來讀,這裏的“著”讀作“uó”。自晉代始,“著”字開始虛化,如《世說新語》中有“文若亦小,坐箸(即“著”)膝前”,《三國誌?魏書?呂布傳》中有“以綿女身,縛著馬上,夜自送女出”,其中“著”與今天“在”的意思差不多,仍多少保留“附著”之義,因此還不像現代漢語動態助詞“著”那樣表示狀態持續的意思。不過,這時的“著”已常常附著在動詞之後了。“著”成為一個完全表示狀態持續的語法意義的動態助詞是在唐代完成的,因為唐代已經開始將“著”用作跟今天現代漢語動態助詞“著”一樣的詞了,例如唐代《嘉話錄》有“暗中摸索著(著),亦可識之”這樣的句子,其中的“著”就表示動作的狀態在持續。宋元以後,“著”的這種用法就普遍起來了。現代漢語中還有一個動態助詞“過”,這個詞加在動詞後表示曾經發生的經曆,例如“我看過電影”,“他去過北京”。動態助詞“過”也是由實詞虛化而來,它的產生大約也在唐代,而到宋代,使用就較普遍了,南宋《朱子語類》中就有不少用“過”的句子,例如“蓋為是身曾親經曆過,故不敢以是責人爾”。又如“看過了後,無時無候,又把起來思量一遍。”其中的“過”都與今義無二。動態助詞“了”、“著”、“過”的產生是漢語語法史上的一件大事,因為它們的產生意味著漢語語法裏有了用於動詞後的純粹表示語法意義的成分,它們的產生使行為動作及事物狀態的表達更加細膩、精確,從而豐富了漢語語法的表現手段,加強了漢語語法的表現力。

三、“之”和“者”的變遷

人們往往愛用“之、乎、者、也”來形容誦讀古文時的情形,這是因為古文中常常使用這幾個虛詞,隻要一讀古文,就似乎總是聽到“之、乎、者、也”這幾個詞的聲音。現在我們撇開“乎”、“也”這兩個語氣詞不說,而來專門談談“之”和“者”這兩個古代漢語常用的結構助詞的變遷。所謂結構助詞亦即語言中用來連接修飾語和中心語的詞,古漢語的“之”和“者”就是這樣的詞,現代漢語的“地”和“的”也是這樣的詞。下麵讓我們先來看幾個引自《詩經》的例子:!東門之楊,其葉。(東門的楊樹,枝葉茂盛。)漸漸之石,維其高矣。(的山石,多麼高啊!)菁菁者莪,在彼中阿。(茂盛的蘿蒿,長在山丘半腰間。)翩翩者,然來思。(翩翩飛翔的鵓鴣、成群飛來。)這幾個句子裏的“之”和“者”與今日現代漢語裏的結構助詞“的”作用完全相同,都是修飾語的標誌。可是為什麼古代漢語用“之”和“者”,現在卻改用了“的”呢?難道說古今漢語的結構助詞之間沒有什麼聯係嗎?事實上,現代漢語的“地”和“的”這兩個結構助詞都是由古代漢語的“之”和“者”逐步演化而來,它們與古代的“之”和“者”存在著語音上的連係。在上古時代,“之”和“者”的讀音與現代漢語的“地”和“的”差不多,那時候“之”和“者”的聲母都是舌頭音(“之”讀“i”,“者”讀“i”),與現代漢語“地”、“的”一致,隻是到了中古,舌頭音分化了,一部分本來念類聲母的字變成了舌上音的字,後來又變成了翹舌音的字,而“之”和“者”就在其中,所以它們現在的讀音就變得與“地”、“的”相差很大而使人感到它們之間似乎沒有關係了。不過,這並不等於“之”和“者”原來的讀音就完全消失了。事實上,在當時,“之”和“者”的讀音雖然變化了,但它們原先的讀音還保留在漢語的白話形式中,並借相應的同音詞“地”和“的”來代替,這樣,漢字“地”和“的”就在漢語白話中擔負起了原先“之”和“者”所擔負的語法任務,而“之”和“者”作為結構助詞則大多保存在古代的文言文的文獻中和用於半文半白的言語形式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