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當我跑到廚房裏來看熱鬧時,外祖父正用灼傷的手抓著耳朵,可笑地蹦跳著,大聲叫道:
“這是誰幹的?這些異教徒!”
米哈依爾舅舅從桌子上探過身來,用手指撥開頂針,對它吹氣;格裏高利師傅則若無其事地在縫東西,影子在他那碩大的禿腦袋上跳動;雅科夫舅舅跑了出來躲在炕爐拐角後麵偷笑;外祖母在擦板上擦生土豆。
“這是雅科夫的薩沙幹的!”米哈依爾舅舅突然說道。
“你胡說!”雅科夫大喊一聲,從炕爐後麵跳出來。
雅科夫的兒子在炕爐後麵哭起來,並大聲說:
“爸爸,別相信他,是他叫我幹的。”
兩個舅舅對罵起來。外祖父立即平靜下來,用擦好的土豆敷在手上,拉著我一聲不響地走了。
大家都說是米哈依爾的過失。在喝茶的時候,我天真地問:“他是不是要挨揍和挨抽?”
“要。”外祖父說,斜視了我一眼。
米哈依爾舅舅一拍桌子,對母親喊道:
“瓦爾瓦拉,你要管管你的狗仔子,不然,我要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母親說:
“你就試試看,你敢動動他……”
大家都不做聲了。
她善於說這種簡短的話語,這些話好像能把人們從她的身邊推開,把他們扔到一邊去,使他們變得很渺(miCo)小。
我明白,大家都怕我母親,就連外祖父跟她談話的時候,也跟別人不一樣,聲音要小一些。這使我很愉快,我曾在表哥們麵前誇耀說:
“我母親——力氣最大。”
他們沒有表示異議。
但是,禮拜六發生的那件事卻動搖了我對母親的這種看法。
在禮拜六之前,我也犯了錯誤。
大人們如此巧妙地改變布料的顏色,這引起我極大的興趣:拿一塊黃布放到黑水裏,就變成了深藍色的,即“寶藍”;把灰布放在紅黃色的水裏一涮(shuDn),就變成了深紅色的,即“櫻桃紅”。很簡單,可是我不明白。
我想親自來染一些東西,就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雅科夫的薩沙——他是一個很認真的男孩,在大人那裏也總是引人注目,對所有人都表示親熱,隨時給大家服務,大人們都誇獎他聽話、聰明,但是外祖父卻斜著眼睛看薩沙,並且說:
“好一個馬屁精!”
雅科夫的薩沙長得又瘦又黑,有一雙龍蝦似的凸眼睛,說起話來急急忙忙,聲音很小,老是被話語哽(gGng)得接不上氣來;他經常神神秘秘,東張西望,好像要跑到什麼地方去躲藏起來似的。他那栗(lL)色的瞳孔是呆板的,但興奮起來時,瞳孔便和眼白一起顫動。
而雅科夫的薩沙卻對一切都能說得很多很莊重,就像大人一樣。他知道了我想搞染布手藝後,就勸我去櫃子裏拿出過節用的桌布,把它染成藍色。
“白布最容易上色,我很清楚!”他很認真地說。
我把一塊沉甸甸的桌布拽了出來,抱著它跑到院子裏。但是當我把桌布的邊放進盛著藍靛(diDn)的桶裏時,“小茨岡”不知從什麼地方竄了出來,把桌布奪了過去,並用他那寬大的手掌擰幹,衝著正從門洞裏注視著我幹這事的表哥喊道:
“快叫奶奶去!”
他預感到一種不祥之兆,搖搖黑發蓬亂的腦袋,對我說:
“瞧,為了這你要挨一頓揍了!”
外祖母跑過來了,哎呀地叫起來,甚至要哭起來,一邊可笑地罵我:
“你這個彼爾米亞克人啊,不聽話的家夥,真要把你舉起來摔死在地上!”
然後她勸“小茨岡”說:
“你,萬尼亞,可別跟外祖父說!我把這事情瞞著,或許能對付過去……”萬尼卡一邊在五顏六色的圍裙上擦手,一邊擔心地說:
“我沒有問題,我不會說的,隻怕薩什特卡多嘴!”
“我給他兩戈比銅幣。”外祖母說,把我領回屋裏去。
星期六的晚禱前,有人把我領到廚房裏,那裏又黑又靜。我記得,當時進過道和進房間的門都關得嚴嚴實實,窗外是灰色渾濁的秋日的黃昏,在黑色的爐門前一張寬大的椅子上,坐著嚴肅的、與平時不一樣的“小茨岡”;外祖父站在牆角一個汙水盆旁邊,從水桶裏撈出長長的樹條子,量一量它們,一根挨一根地放好,在空中揮舞著,發出嗖(sOu)嗖的響聲。外祖母站在一個黑暗的地方,響亮地聞著鼻煙,嘮叨著:
“高興了……害人精……”
雅科夫的薩沙坐在廚房中間的凳子上,用拳頭擦著眼睛,嗓門都變了樣,像個老乞丐那樣拉長聲音說:
“看在基督分上,饒了我吧……”
米哈依爾舅舅的孩子們——表哥和表姐並肩站在凳子後麵,像木頭人一樣。
“揍一頓我再饒你,”外祖父說,拿一根濕潤的長樹條子從手心裏捋(lN)一遍,“來,把褲子脫掉!……”
他說得很平靜,然而不論是他的說話聲,還是薩沙在凳子上掙紮的聲音,或者是外祖母的腳摩擦地板的響聲——任何聲音都破壞不了那在廚房的昏暗中、在低矮的熏黑了的天花板下令人難忘的靜寂。
薩沙站起來,解開褲子,脫到膝蓋邊,用手提著,彎下腰,跌跌撞撞地走到凳子跟前。看他走路的樣子,就很難受。我的雙腿也哆嗦起來了。
但是,當薩沙順從地臉朝下趴在凳子上,萬尼卡把他從腋下捆在凳子上,再用一條寬毛巾綁住他的脖子,然後彎下腰去用一雙黑手抓住他的腳踝骨時,就更令人難受了。
“列克謝,”外祖父叫我,“你走近一點!……喂,沒有聽見嗎?你這就看看,我是怎樣抽人的……一下!……”
他的手揚得不太高,照著赤裸的身子打下去。薩沙尖叫起來。
“裝相,”外祖父說,“這一下不疼,瞧,這一下才疼呢!”
樹條子抽下去,身上馬上火辣辣地腫起一條紅道道。表哥拉長聲音悲慘地喊叫。
“不好受吧?”外祖父問道,他的手均勻地一起一落,“不喜歡?這一下是為了頂針!”
當他的手抬起來的時候,我胸中的一切也隨之升起來,他的手落下去時,我整身子也好像落下來。
薩沙可怕的尖叫聲又刺耳又討厭:“我不敢了……桌布的事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不是說過了嗎……”
外祖父平靜地像念聖詩一樣地說:
“告密不能頂罪!這第一鞭子是給告密者的,而這一下是為桌布打你!”
外祖母急忙奔過來抱住我並喊道:
“我不讓你打列克謝,不讓,魔鬼!”
她用腳踢開門,叫我母親:
“瓦麗婭,瓦麗婭!……”
外祖父撲向外祖母,推倒她,把我奪過去,放到凳子上。我在他手裏掙紮著,扯他的紅胡子,咬他的手指。他大叫起來,夾住我,最後把我扔到凳子上,磕(kE)破了我的臉。現在我還記得他的粗野的叫喊聲:
“把他捆起來,我要打死他!……”
我記得母親那蒼白的臉及其睜得很大的眼睛。她沿著長凳跑過來,聲音沙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