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不要打!……交給我……”
外祖父打得我失去了知覺,於是我病了好幾天,在一間小屋子裏背朝天地趴在一張寬大、暖和的床上;房間裏有一個窗戶,在牆角那個裝有許多聖像的神龕(kAn)裏點著一盞紅色的長明燈。
生病的那幾天是我生活中重大的日子。在這些日子裏,我大概成長得很快,並且有一種特別的感受。從那時起,我便開始不安地注意著人們,仿佛撕掉了我心上的一層皮,從此這顆心就變得對一切屈辱和痛苦(自己的和別人的)都難於忍受的敏感。
首先是外祖母與母親的爭吵使我非常吃驚:在狹小的房間裏,穿一身黑衣裳的胖大的外祖母,找母親的麻煩,把她推到牆角裏聖像跟前,用嘶啞的聲音說:
“你怎麼不把他奪過來,啊?”
“我嚇壞了!”
“你那麼健壯!不害臊(sDo)嗎,瓦爾瓦拉!我一個老太婆都不害怕!你真不害臊!……”
“媽媽,你就別說了,我很不好受!……”
“不,你不愛他,不可憐這個孤兒!”
母親痛苦而高聲地說:
“我自己一輩子就是個孤兒!”
後來她們倆坐在牆角裏的箱子上哭了很久,母親說:
“如果不是有阿列克謝,我早就走了,遠遠地離開了!我無法在這個地獄裏生活,媽媽!我受不了……”
“你是我的親骨肉,我的心肝。”外祖母低聲地說。
在我記憶裏,母親並不是強有力的,她也和大家一樣,怕外祖父。是我妨礙了她,使她不能離開這個無法生活的家。這叫人很難受。不久,母親真的從家裏消失了,不知到哪兒做客去了。
不知怎的,突然外祖父出現了,就好像是從天花板上掉下來的;他坐在床上,用冰冷的手撫摸我的頭。
“你好,先生……你說話啊,別生氣了!喂,你怎麼啦?……”
我很想踢他一腳,可是我疼得不能動彈。他的胡子比以前顯得更紅了,腦袋不安靜地搖晃著,閃亮的眼睛在牆上尋找什麼東西。他從衣兜裏掏出一些山羊形的餅幹,兩塊糖角,一個蘋果和一包藍色的葡葡幹,他把所有這些食品都放在枕頭上我的鼻子跟前。
“瞧,我給你帶來了禮物!”
他彎下腰,吻了吻我的額頭,然後一邊用那僵硬的染成了黃色的小手——特別是那彎得像鳥嘴似的指甲顯得更黃——撫摸著我的頭,一邊說:
“小兄弟,我當時對你是有點兒過分了。我正在火頭上。你咬我,抓我,把我惹火了!不過,你多挨了幾鞭子也不是壞事,我都記在賬上呢!要知道,挨自己親人的打,這不是屈辱,而是教訓!不能讓外人打你,自己人倒沒關係。你以為我沒有挨過打嗎?阿廖沙,你恐怕連做噩(H)夢也沒有夢見過我是怎樣挨打的。我當時受淩辱的樣子,就是上帝本人看了也會落淚的。那又怎麼樣呢?我這個孤兒,乞丐母親的兒子,終於熬出頭了——成了行會的老大,眾人的頭兒。”
他用其幹瘦、勻稱的身子緊靠著我,開始講起了他的童年時代,話語沉重而有力,一句接一句地說得快捷而又流利。
他那雙綠色的眼睛炯(jiQng)炯發亮,金色的頭發歡快地豎起來,高亢(kDng)的嗓音變得渾厚了;他吹號似的對著我的臉說:
“你是坐輪船來的,蒸汽把你送來的,可是我年輕的時候,卻是用自己的力氣拉著駁船沿伏爾加河逆流而上,駁船在水裏走,我在岸上拉,打著赤腳,腳下是尖利的石子——山上崩下的碎石,從日出到深夜!太陽曬著後腦殼,腦袋就像鑄鐵一樣沸騰著,可是還得把身子彎得低低的使勁地拉,全身骨頭都咯咯作響,還是走啊,走啊,纖索滑脫了,就倒下去,嘴啃地。這還算是好的。力量全用光了!哪怕能休息一會兒也好,哪怕死了也好!你瞧,在上帝眼前,在基督耶穌麵前,我們是如何生活的!……就這樣,我沿伏爾加母親河走了三趟:從辛比爾斯克到雷賓斯克,從薩拉托夫到這兒,又從阿斯特拉罕到馬卡裏耶夫,到市集,足有成千上萬俄裏!而第四年,我已經當上了纖夫頭,向主人顯示了自己的智慧!……”
講啊,講啊,他在我眼前像一朵雲似的迅速長大了,從一個幹瘦的小老頭變成了具有神話般的力量的人:他一個人拉著一條巨大的灰色駁船逆流向前……
他一直講到晚上。他走的時候親切地和我告別,這時我感到外祖父並不凶惡,也不可怕。但我一想起他曾這麼殘酷地打我,我就難過得要落淚,而且我無法忘記這件事。
外祖父的造訪給大家都敞開了大門,從早到晚都有人坐在我的床邊,千方百計地要讓我高興。我記得,並不是每次都能讓我快樂和開心。來看我最多的是外祖母,她連睡覺也同我在一張床上。不過在這些日子裏,給我印像最深的是“小茨岡”。他身材方方正正,胸部寬大,碩大的腦袋上留著鬈(quBn)發。有一天晚上他來看我時,打扮得像過節一樣,穿著金黃色的綢襯衣、絨褲子和一雙像手風琴一樣軋軋作響的皮靴,頭發梳得通亮;濃眉下麵一雙快樂的鬥雞眼,年輕的黑胡子下麵一排雪白的牙齒,都閃著亮光。綢襯衣在長明燈紅色火光柔和反照下仿佛在燃燒。
“你看看,”他卷起袖子說,把裸露的手伸給我看,胳膊上直到肘彎部都是紅色傷痕,“你瞧它腫的!本來還更厲害,現在好多地方都長好了。你感覺到沒有,外祖父當時氣瘋了,我看見他要打你,就把這隻手伸出去擋著,指望這一擋,樹條子會斷掉,而當外祖父去取另一根樹條子時,外祖母或者你母親就會來把你拖走。可誰知道那樹條子沒有斷,泡過水的樹條子柔軟得很!不過,你也總算少挨了幾下,你看我給打的!小弟弟,我也是狡猾狡猾的!……”
他笑了笑,笑得像綢子一般柔和、親切,再一次看了看腫起的胳膊,笑著說:
“我如此地憐惜你,簡直喉嚨都要哽住了。我感到事情不妙!他使勁地抽你……”
他像馬那樣打了個響鼻,搖搖頭,開始講外祖父一件什麼事,我立刻就覺得他可親,像孩子一樣單純。
我對他說,我很喜歡他;他也簡單地但卻令人難忘地回答說:
“我也同樣喜歡你,所以我可以為你忍受痛苦,為了愛嘛!對別人難道我會這樣嗎?我才不去理會呢……”
然後他悄悄地教我,時而回頭望望門口:
“下次再挨打時。你記住,不要縮成一團,不要緊縮身子,那樣會加倍地疼;你要放鬆身體,自由地讓它變得柔軟,像果子凍似的躺在那裏!不要憋氣,要深呼吸,拚命地叫喊——你要記住,這樣才行。”
我問他:
“難道我還要挨打嗎?”
“那又怎麼樣呢?”“小茨岡”平靜地回答說,“當然還要打的!也許還會經常打你……”
“為什麼?”
“你外祖父會找到把柄的……”
他又關懷地教導我說:
“如果他從上往下打,鞭子直落下來,你就平靜地躺著,放鬆身子,如果是抽打,即鞭子打下去往回拉,就是要掀你的皮,那你就把身子隨著鞭子扭過去,懂嗎?這樣會減輕一些疼痛!”他眨了眨他那黑色的鬥雞眼,說:
“在這種事情上,我比巡(xWn)長還精明!小弟弟,如今我身上的皮粗硬得可以剝下來縫手套了!”
我瞅著他那快活的臉,想起了外祖母講的伊萬王子和伊萬傻瓜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