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外祖父把住房賣給了酒館老板,買了另一所纜索街上的房子。這是一條沒有鋪路麵、長滿了野草,但卻是很清潔、安靜的街道;它直通田野,兩旁是五顏六色的小房子。

整所房子擠滿了我沒有見過的人們:前院住著一個韃靼(dD dDn)軍人及其又小又圓的妻子,他的妻子從早到晚都大叫大嚷,嘻嘻哈哈,彈一把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吉他,常常放開高亢響亮的嗓門唱那支最常唱的熱情的歌曲:

單一的愛不快活,

還須去找另一個,

你得善於找到它。

沿著正道走下去,

自有獎賞等著你!

啊,獎賞多甜美!

軍人的身體圓得像個球。他坐在窗戶旁,鼓起發青的臉,歡快地瞪著紅黃色的眼睛,不停地抽著煙鬥,咳嗽起來很奇怪,像犬吠一樣:

“嗚汪,汪汪,汪汪……”

在地窖和馬廄(jiY)上麵有一所接建出來的房子,裏麵住著兩個運貨的車夫——小個子瓦灰色頭發的是彼得伯伯,啞巴斯傑帕是他的侄子,他是一個樸素的結實的小夥子,臉色紅得像紅銅托盤一般;還有個是細長個子的鬱鬱寡歡的韃靼人勤務兵瓦列伊。這些都是新人,他們身上有許多東西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

但是,特別吸引我,把我抓得緊緊的是那位入夥的房客“好事情”。他在後院與廚房相鄰處租了一個房間,長方形,有兩個窗戶——一個朝著花園,另一個向著院子。

這是一個又瘦又駝背的人,蒼白的臉,留兩撇分開的小胡子,戴著眼鏡,有一雙和善的眼睛,他沉默寡言,不引人注意,每次叫他吃飯、喝茶的時候,他一定回答“好事情”。

不管是當麵還是他不在的時候,外祖母都這樣叫他:

“廖恩卡,去叫‘好事情’來喝茶!‘好事情’你怎麼喝得這樣少啊?”

他的整個房間都被一些箱子和我不認得的世俗字體的大厚本書塞滿和堆滿了。到處放著盛有各種顏色的液體的瓶子、銅塊和鐵塊、成條的鉛。從早到晚他都穿著棕紅色的皮上衣,帶方格的灰色褲子,全身沾滿各種不知什麼顏料,散發著難聞的氣味,頭發蓬亂,手腳也不靈活。他在熔化鉛,焊某種銅製的小玩意,在小天平上稱什麼東西,嘴裏發出哞哞聲;燙傷了手,連忙向它吹氣,跌跌撞撞地走到掛圖前,擦擦眼鏡;他那又細又直、白得出奇的鼻子幾乎碰到了圖紙,好像要聞聞它似的。有時候他忽然在房子中間或窗戶旁邊停下來,閉上眼睛,昂著頭,許久地站著不動,默默地像根木頭。

我爬到板棚的頂上,隔著院子在打開的窗口上觀察著他:我看見桌子上的酒精燈泛著藍色的火光,旁邊是一個黑色的人影,看見他在一個破本子裏寫什麼;他的眼鏡像兩塊冰,放射出寒冷的藍光。這個人的魔術似的迷人的工作使我一連幾個鍾頭都待在棚頂上,好奇心折磨著我。

有時候,他背著雙手站在窗口前,就像站在一個木框裏一樣。他直望著棚頂,但是好像沒有看見我,這使我很生氣。忽然他又跳到桌子跟前,彎下腰,折成兩半,在翻找什麼東西。

我在想,如果他富一點,穿得好一點,我反而會怕他,可是他很窮:皮上衣的領口上露出又皺又髒的襯衣領子,褲子上全是汙點和補丁,赤腳穿著破鞋。窮人不可怕,沒有危險。外祖母對他的憐憫和外祖父對他的蔑視不知不覺地使我堅信這一點。

這所房子裏的人都不喜歡“好事情”,他們都帶著嘲諷的口吻談論他;軍人的快樂的妻子叫他“石灰鼻子”,彼得伯伯說他是藥劑師、魔法家,外祖父叫他巫師、自由思想分子。

“他在做什麼?”我問外祖母。她嚴厲地回答說:

“不幹你的事,你住嘴,懂嗎……”

有一天,我鼓足勇氣,跑到他的窗前,好容易才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問他:

“你在做什麼呢?”

他震顫了一下,從眼鏡上方看了我老半天,把滿是潰瘍(kuL yBng)和燙傷的傷疤的手伸給我說:

“你爬進來吧……”

他不叫我從門裏進來,而讓我從窗口爬進來,這更使我覺得他了不起。他坐在箱子上,把我放在他麵前,時而把我推開一點,時而又拉近一點,最後他小聲地問我:

“你是從哪兒來的?”

這使我感到奇怪:我每天在廚房裏四次吃飯、喝茶,都坐在他旁邊!我回答說:

“我是房東的外孫……”

“啊哈,對了。”他仔細地看著自己的手指說道,接著又不說話了。

這時我認為有必要對他解釋一下:

“我不是卡希林,我是彼什科夫……”

“彼什科夫!”他不大信任地重複了一句,“好事情。”

他把我推在一邊,站起來,走到桌子跟前說:

“那好,你乖乖地坐著……”

我坐了好久好久,觀看了他如何銼(cuR)那塊用虎頭鉗夾著的銅,鉗子下麵金星似的銅末落在馬糞紙上,然後把銅末集成一撮(zuQ),撒到厚實的杯子裏,再從缶(fQu)子裏取出一些像鹽一樣的白粉加進去,又從黑瓶子裏倒一點什麼東西進去,這時杯子裏就發出噝噝的聲音,冒出煙來,湧出一股嗆人鼻子的氣味,我咳嗽起來,直搖頭,這位巫師卻誇耀似的問道:

“很難聞吧?”

“是啊!”

“那就對了!小弟弟,這好極了……”

“有什麼可誇耀的呢!”我在想,於是我嚴厲地說:

“既然很難聞,那就是不好……”

“是嗎?”他眨眨眼睛,驚歎道,“這可不一定,小弟弟,你玩過蹄腕骨嗎?”

“你是說玩羊拐子吧?”

“是,玩羊拐子。玩嗎?”

“玩。”

“想不想我給你做個灌鉛的羊拐子?它玩起來可棒了!”

“想。”

“那你就先去拿個羊拐子來吧。”

他又向我走過來,手裏拿著冒煙的杯子,一隻眼睛看著它,走到我麵前說:

“我今天給你做個羊拐子,以後你就別到我這裏來了,好嗎?”

這可是把我氣壞了。

“你就是不給我做,我也不來了……”

我很生氣地就跑到花園裏去了。外祖父正在花園裏忙碌,他把糞肥圍在蘋果樹根上。這時正是秋天,樹木早已開始落葉了。

“來,把馬林醬果剪齊。”他把剪刀遞給我說。

我問他:

“‘好事情’在造什麼?”

“他在毀壞房子,”他生氣地答道,“把地板燒壞了,把牆紙弄髒了,撕破了,我這就要告訴他,要他搬走!”

“就該這樣。”我同意地說,一麵著手剪馬林醬果的枯枝。

不過,我這話也說得太急了。

秋雨連綿的夜晚,若是外祖父不在家的話,外祖母就會在廚房裏舉行非常有趣的晚會,請所有的房客——車夫、勤務兵都來喝茶,還有潑辣的彼得羅夫娜,連那個快樂的女房客有時也過來。“好事情”總是坐在爐子旁邊的那個角落,一動不動,緘默不語。啞巴斯傑帕則和韃靼人玩紙牌;瓦列伊用紙牌朝啞巴的寬鼻子拍了拍,一邊說:

“啊——撒旦!”

彼得伯伯帶來一大塊白麵包和一大缶子“種子果醬”,他把麵包切成片,很慷慨地抹上果醬,用手托著這些抹上馬林果醬的美味的麵包片,低低地鞠一躬,分給大家。

“請賞光,嚐一塊吧!”他親切地請求道,當人家把麵包從他手裏接過去後,他就注意地看著自己的黑掌心,若是發現上麵有一滴果醬,便用舌頭舔掉它。

彼得羅夫娜提來一瓶櫻桃甜酒,那位快樂的太太則拿來幹果和糖果。豐盛的大宴會開始了——這是外祖母最喜愛的一種娛樂。

自從“好事情”賄賂我,叫我不要再到他家去之後不久,外祖母就舉辦了一次這樣的晚會。連綿的秋雨,淅淅瀝瀝地下,風呼呼地吹,樹枝打著牆壁啪啪地響;在廚房裏卻暖和、舒適,大家互相挨近坐著,覺得特別的親切和安靜。外祖母很少像今天這樣講了那麼多的童話,一個比一個講得精彩。

她坐在炕沿上,兩隻腳蹬著爐階,彎著身子,對著那些被小洋鐵燈照亮的人們。每當外祖母興致來了的時候,她總是爬到炕爐上,解釋說:

“我要坐在高地方講,在高處講好一些!”

我坐在她的腿邊,在寬寬的爐階上,幾乎就在“好事情”的頭頂上。外祖母講關於伊萬勇士和米龍隱士的美好的故事。那有聲有色又有分量的詞句有節奏地流瀉開來:

從前有位凶惡的督軍高爾壯,

黑色的良心,鐵石的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