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上帝那裏獲得不少空地,
斧子和鐵鍬沒有把你鏟平,
馬蹄踩著你太軟,太多灰塵。
我把простора(空地)念成了простого(簡單),把равняли(鏟平)念成了рубили(砍倒),把копыту(馬蹄——文法上的第三格)念成了копыто(馬蹄——文法上的第一格)。
“喂,你好好想一想,”母親提示說,“什麼простого?怪物!是пр-остора,你懂嗎?”
我懂了,但還是念成“простого”,我自己也覺得奇怪。
母親生氣地說我糊塗和固執。這話聽來使人傷心。我極其認真地背這首該死的詩,心裏麵讀它時亳無差錯,可是一念出聲來就出錯。我憎恨這些難於捉摸的詩行。由於生氣,我故意破壞它,把相似音節的字荒謬地排成一行;我很喜歡那些失去了任何意義的著了魔似的詩行。
可是,我為了這種遊戲也付出了代價:有一次,我順利地完成了功課以後,母親問我詩到底背會了沒有,我便不由自主地嘟嘟囔囔地念起來:
路,雙角,奶渣,不貴,
馬蹄,教士,水槽……
等我清醒過來時,已經晚了:母親兩手支在桌子上站起身來,一字一頓地說:
“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知道。”我驚呆了,答道。
“不,到底怎麼回事?”
“就是這樣。”
“什麼就是這樣?”
“為了逗笑。”
“站到牆角裏去。”
“為什麼?”
她小聲地,但是威嚴地重複一遍:
“站牆角去!”
“站哪個牆角?”
她不回答我,而是直視著我的臉,弄得我完全不知所措了,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在聖像下麵的牆角裏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個插著芳香的幹花草的花瓶,在另一個牆角裏放著一個蓋著地毯的箱子,在後麵的角落裏是一張床,沒有第四個角落,因為門框就緊挨著側牆了。
“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麼。”我說道。我無法理解她。
她坐了下來,沉默著,擦了擦腦門和臉頰,然後問道:
“外祖父叫你站牆角沒有?”
“什麼時候?”
“平時,隨便什麼時候!”她大聲喊道,用手掌拍了兩次桌子。
“不,不記得了。”
“你不知道‘站牆角’是一種體罰?”
“不知道。為什麼要體罰我?”
她歎了一口氣。
“唉,你過來。”
我走到她的跟前,問道:
“你幹嗎要對我嚷嚷?”
“那你為什麼要把詩故意念錯?”
我盡我可能地向她解釋:我閉上眼睛,那些印在書上的詩是什麼樣,我都記得,可是一念起來,就走樣了。
“你是裝的吧?”
我回答她說:不是裝的。可是我立即想了想:“我也許是裝的吧?”我忽然不慌不忙把詩念了一遍,完全正確,這使我很驚奇,也使我很尷尬。
我覺得我的臉好像忽然漲了起來,耳朵充血、發沉,腦袋也不舒服地嗡嗡作響;我站在母親麵前,臊得渾身發熱,透過眼淚,我看見她的悲哀的臉黯(Dn)然失色了,嘴唇緊閉,眉頭緊鎖。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她問道,嗓門都變了。“那就是說,是裝的。”
“我不知道。我並不想……”
“跟你真沒辦法,”她低下了頭,說道,“你走吧!”
她要求我背越來越多的詩,而我的記性對於領會這些整齊的詩行卻越來越壞,於是一個難於抵抗的願望,即讓這些詩變個樣子,配上其他字眼,改變原意。這願望越來越增長,越來越強烈了。我毫不費勁就能做到這一點,——不需要的字眼大量湧來,很快就跟書本上的需要的字眼混在一起了;常常是整行都變得使我看不見,無論我如何誠心地想記住它們,卻總是記不住。有一首悲涼的詩,好像是維亞捷姆斯基公爵的,弄得我非常不快:
不論是晚上還是早晨,
有許多老人、寡婦和孤兒,
憑著上帝的名分呼籲(hU yY)周濟,
而後一行是:
背著討飯袋在窗口下徘徊。
這後一句我準丟掉。母親憤懣(mHn)地把我這個功績告訴了外祖父,他惡狠狠地說:
“他胡鬧!他有記性:祈禱詞比我記得都牢。他撒謊,他的記憶力像石頭似的,隻要刻上去,就牢牢記住了!你狠狠揍他!”
外祖母也揭發了我:
“童話——記得,歌謠——記得;歌謠不也就是詩嗎?”
這一切說得都對,我感到自己有過錯,可是一旦學起詩來,別的一些字眼就像蟑螂一樣不知從什麼地方自動地爬出來了,而且它們也排列成行:
在我們家的大門口,
有許多孤兒和老頭,
哀求乞討到處奔走,
討來的東西都被彼得羅夫娜拿走,
她把這些施舍品拿去換牛,
並在山溝裏喝伏特卡燒酒。
晚上我和外祖母躺在吊床上,乏味地把書上學來的和自己編造的東西重複地背給她聽。她有時會哈哈大笑,但更多的時候是數落我。
“要知道,雖然你懂,你會!可是你不要嘲笑乞丐!上帝保佑他們!耶穌當過乞丐,所有的聖徒都當過……”
我嘟嘟囔囔地念道:
我不喜歡乞丐,
外祖父我也不喜歡,
這該怎麼辦?
主啊,饒恕我!
外祖父老找我的碴兒,
我總得挨揍……
“你都說些什麼,爛掉你的舌頭!”外祖母生氣地說,“要是外祖父聽見這些話會怎麼樣?”
“就讓他聽見好了!”
“你還淘氣,讓你母親生氣,有什麼好處呢!你不這樣,她已經夠難受的了。”外祖母心事重重地、溫和地規勸我。
“她為什麼難受?”
“住嘴,知道嗎,你還不懂……”
“我知道,是因為外祖父對她……”
“你住嘴,聽見沒有!”
我日子過得不好,有一種近似絕望的感覺。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又想去掩飾它,對一切都不在乎,總是胡鬧。母親教我的功課越來越多,越來越難懂了。我很容易學會了算術,可是我卻非常不喜歡寫,語法也全然不懂。不過最使我難受的是:我看到和感覺到母親在外祖父家裏生活得多麼艱難。她越來越愁眉不展,用陌生人的目光看待一切。她在朝花園那麵窗戶的旁邊默默地坐了許久,好像全身都褪了色。在剛來的那些日子裏她機敏靈活,充滿朝氣,可是現在,她眼睛下麵出現了兩個黑圈;她幾天不梳頭,衣服皺巴巴的,上衣的扣子也不扣,這使她變醜了,也使我生氣;她應當永遠都是漂亮的、嚴厲的,穿得幹幹淨淨,比誰都好!
上課時,她用一種陷入深思的眼神越過我的頭望著牆壁,望著窗戶;向我提問時,聲音疲憊,常常忘記答話;越來越愛生氣、叫喊,這也使我難受:母親應當是公正的,就像童話中講的,比任何人都公正。
有時我問她:
“與我們在一起你感到不好受吧?”
她生氣地回答我說:
“做你自己的事。”
我還看到,外祖父在準備做一件使外祖母和母親害怕的事情。他常到母親的房間裏去,關上門,在那裏發牢騷,尖聲叫喊,就像那個我不喜歡的歪身子牧人尼卡諾爾吹木笛子那樣。有一次談話時,母親大叫一聲,全房子都聽得見:
“不,這辦不到!”
於是砰的一聲,母親把門關上了,外祖父號起來。
這是在一個傍晚,外祖母在廚房裏桌子旁邊坐著,替外祖父縫襯衣,自言自語地嘟囔著,聽到門響後,她一邊留心聽,一邊說:
“她到房客家去了,啊,主啊!”
忽然,外祖父跳進了廚房,跑到外祖母跟前,照著外祖母的腦袋就是一拳,他一麵甩著打疼了的手,一麵噝噝地叫嚷:
“不該說的你就別多嘴,老妖婆!”
“你是個老渾蛋,”外祖母鎮靜地說,整了整被打歪了的帽子,“好啊,我不說!你的一切企圖,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要告訴她……”
他向她撲了過去,用亂拳猛擊外祖母的大腦袋;她不防衛,也不推開他,隻是說道:
“好,打吧,打吧,渾蛋!給你打!”
我從吊床上向他們扔枕頭、被子,從炕爐上扔皮靴,可是暴怒的外祖父沒有注意到這些,外祖母卻跌倒在地板上,他用腳踢她的腦袋,終於他也絆倒了,弄翻了一個盛滿水的木桶。他跳起來,啐唾沫,大聲喘氣,凶狠地朝四周看了看,便跑回自己的閣樓裏去了。外祖母站起來,呻吟著,坐在長凳子上,開始整理被打亂的頭發。我從吊床上跳下來,她生氣地對我說:
“把枕頭和所有的東西都拾起來放到炕爐上去!真想得出來:扔枕頭!關你什麼事?那老鬼不過是發一陣子瘋,渾蛋!”
忽然,她哎喲一聲,緊皺眉頭,垂下腦袋叫我:
“你來給我看看,這裏怎麼那麼疼啊!”
我撥開她那稠密的頭發,發現一枚發針深深地紮進了她的頭皮裏,我把它拔了出來,又發現另一枚,我的手都麻木了。
“我最好去把母親叫來,我害怕!”
“你怎麼,要去叫人!她沒有看見,沒有聽見,這就謝天謝地了,你還要去叫!你滾開吧!”
於是她自己用織花邊的靈巧的手指撥弄她那又密又黑的頭發。我鼓起勇氣又在頭皮下麵拔出兩枚戳彎了的粗發針。
“你疼嗎?”
“不要緊,明天我把澡堂水燒熱。洗一洗就好了。”
她親切地請求我說:
“你,親愛的,別告訴你媽媽說外祖父打了我,聽見嗎?就這樣,他們之間的仇恨已經夠多了。你說不說?”
“不說。”
“好,記住!來,咱們把東西收拾一下。我的臉沒有傷吧?好,這樣就毫無破綻了……”
她開始擦地板。我感動地說:
“你,真像個聖徒,人家老折磨你,可你總是不在乎!”
“你說什麼蠢話?聖徒……什麼聖徒!”
她嘟囔了很長時間,用四肢在地板上擦來擦去。我坐在炕爐台階上,琢磨著怎樣替外祖母報仇。
我第一次看見他如此醜惡而又可怕地毆打外祖母。就在我的麵前,在昏暗中,他滿臉通紅,火紅色的頭發飄散著。憤怒在我的心中熱熾地翻騰,由於想不出一個合適的方式報仇而感到十分沮喪。
但是,過了兩天,不知為一件什麼事情,我上閣樓裏去找他,我看見他坐在地板上,麵前放著一隻打開的箱子,正在整理裏麵的文件,椅子上放著他心愛的聖像日曆——十二張厚厚的灰色圖紙,每張圖紙都按照一個月的日子分成方格,每一方格裏是那一天所有的聖像。外祖父極其珍惜這些聖像圖,隻有當他偶爾為了什麼特別滿意時,才拿給我看看,每當我看到這些緊緊排列著的可愛的灰色小人時,總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有些聖徒傳記,如基裏克和烏莉嗒的,受苦受難的瓦爾拉的,潘傑列伊蒙的,以及其他許多人的——我是知道的。我特別喜歡神人阿列克謝的憂傷的傳記和公布揚他的非常美的詩。外祖母經常地而且動人地把這些詩念給我聽。你若經常地看看幾百個這樣的人,你就會感到自慰:原來殉難者乃自古有之。
可是,現在我決定把這些聖像剪掉。當外祖父走到小窗口去看一張印有老鷹的藍色文件時,我便抓起幾張快速跑了下去,從外祖母桌子裏拿出剪刀,爬到吊床上,動手剪掉聖人的頭。我剪掉了一排人頭,卻又對聖像圖憐惜起來,於是就沿著分成方格的線條來剪,還沒有來得及剪第二刀時,外祖父就來了,他站在炕爐台階上,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