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允許你拿聖像圖的?”

他看見木板上散落的方紙塊,抓了一把貼近臉看了看,扔掉,再抓起一把,他的下頜(hF)扭歪了,胡子跳動著,呼吸那麼局促,以致這些紙片都吹落在地板上。

“你幹了什麼事啊?”他終於喊叫起來,捉住我的腳,使勁地拽:我騰空翻了下去,外祖母用手接住了我,外祖父便用拳手打她,也打我,尖聲喊叫:

“我打死你們!”

母親來了,我退到炕爐旁邊的角落裏,母親擋著我,捉著並且推開在她臉前揮舞著的外祖父的手,說:

“真不成體統?清醒清醒吧!”

外祖父一屁股坐在窗戶下的板凳下,嗥了起來:

“你們就打死我吧,你們全都和我作對,啊……”

“你怎麼不害臊?”母親壓著嗓門說,“你怎麼老是裝腔作勢呢?”

外祖父叫喊著,用腳踢板凳,他的胡子可笑地向天花板翹著,兩隻眼睛閉著。我也覺得,他在媽媽麵前丟了醜,他的確是在裝腔作勢,所以才閉上眼睛。

“我把這些碎紙片都給你貼在紗布上,這樣會更好,更堅實,”母親一麵打量著那些碎片和紙張,一麵說,“您看,全都揉皺了,折斷了,散落了……”

她跟他說話,就像教課中我有什麼地方不明白時跟我說話一樣。忽然外祖父站了起來,認真地整理一下襯衣、背心,吐了口痰,說:

“今天就給我貼!我馬上把其他幾張也拿來……”

他向門口走去,可是在門檻上又轉過臉來,用彎曲的手指指著我說:“得把他揍一頓!”

“該揍,”母親同意說,向我俯下身來,“你為什麼這樣做?”

“我是有意的。是要叫他別再打外祖母,不然,我要把他的胡子剪下來……”

外祖母正在脫被撕破了的上衣,搖搖頭,責備地說:

“你不是答應不說嗎?”

她在地板上啐了一口:

“讓你爛掉舌頭,動彈不得,不能說話!”

母親打量了她一下,穿過廚房,又走到我的跟前。

“他什麼時候打她了?”

“瓦爾瓦拉,你不害臊嗎,幹嗎問他這個,關你什麼事啊?”外祖母生氣地說。

母親摟著她:

“哎呀,媽媽,你真是我親愛的媽媽……”

“什麼親愛的媽媽,走開……”

她們默默地相互看了看,散開了,因為她們聽見了外祖父在前廳的跺腳聲。

母親回來的最初一段時間便和那個快活的房客——軍人的妻子——做了朋友,她幾乎每天晚上都到前屋去,貝特連家的人——漂亮的小姐、軍官也到那兒去。外祖父不喜歡這樣。有幾次,當大家坐在廚房裏吃晚飯時他都舉起湯匙,氣憤地威嚇說:

“該死的,又聚在起了!從現在直到明日早晨都不讓人睡覺。”

不久,他就讓房客退了房。他們離開後,他便不知從什麼地方拉來兩大車的各種家具,擺在前屋裏,並用一把大鎖把門鎖上。

“我們不要房客,我們要自己請客。”

果然,每到節日客人們便都來了。經常來的有外祖母的妹妹瑪特廖娜·伊萬諾芙娜,她是一個喜歡叫喊的大鼻子的洗衣婦,穿一件帶條條的綢布衣裳,戴一頂金黃色的大帽子,跟她來的還有兩個兒子:瓦西裏是一個繪圖員,長頭發,和善而又快活,穿一身灰色衣裳;維克多則穿著五光十色的衣服,長著像馬一樣的腦袋,窄臉上布滿了雀斑,一走進前廳,就一麵脫套鞋,一麵像彼特魯什卡那樣尖著嗓子唱道:

安德列—爸爸,

安德列—爸爸……

這使我感到又驚奇又害怕。

雅科夫舅舅帶著吉他來了,隨身還帶來一位獨眼禿頂的鍾表匠,這個人穿著很長的黑禮服,靜靜的,像個修道士,他總是坐在角落裏,腦袋歪在一邊,微笑著,奇怪地用那隻戳進剃光了的雙層下巴裏的手指支撐著腦袋;他臉色發黑,那隻唯一的眼睛好像看一切人都特別認真,他很少說,而且老是重複一句話:

“別麻煩啦,您老,都一樣……”

大家喝了摻(chAn)甜酒的茶,它有一種燒焦了的蔥頭味;大家喝了外祖母釀的果子酒,這果子酒有黃得像金子的,黑得像焦油的,還有綠色的;大家吃了味道很濃的酸牛奶,帶罌粟籽的奶油蜜糖餅。大家都吃得直冒汗,直喘氣,都誇獎了外祖母。大家吃飽喝足了,滿臉通紅,肚皮膨脹,便正經地分別坐在椅子上,懶洋洋地要求雅科夫舅舅彈奏樂曲。

他向吉他彎下身來,開始彈奏了;他還令人不快地膩煩地伴著吉他唱起來:

哎呀,過了一段逍遙的日子,

鬧得滿城風雨,——

把所有的詳情細節,

告訴了喀山的小姐。

舅舅眯縫著眼睛看著外祖母,好像她坐得離他很遠似的。他堅持不懈地彈出他那不愉快的音符,唱著糾纏不休的歌詞。

外祖父神神秘秘地與鍾表匠談話,他用手指指著什麼給他看,鍾表匠則揚起眉毛,向母親那方麵瞅,點點頭;他的鬆弛的臉不可捉摸地變化著。

這種令人難受的晚會有過兩三次,後來在一個星期日的白天,剛剛做完午禱,鍾表匠來了。我坐在母親房間裏,幫她把小玻璃珠子穿在開了線的刺繡上。突然,門一下子開了一條縫,外祖母把恐慌的臉伸進房間裏又立即消失了,高聲地說:

“瓦麗婭——他來了!”

母親沒有動彈,也沒有震顫。門又開了,外祖父站在門檻上,鄭重地說:

“瓦爾瓦拉,穿上衣服,去!”

母親沒有站起來,也沒有看他,問道:

“去哪兒?”

“去吧,上帝保佑,別爭吵了!人很安詳,是本行裏手,列克謝會有一個好父親……”

外祖父說得非常莊重,並老是用兩個手掌撫摩著自己的兩肋,他的兩個胳膊肘彎折到背後,在發顫,仿佛他要把手伸到前麵去,卻又竭力克製這樣做似的。

母親鎮靜地打斷他的話:

“我對你說,這不可能……”

外祖父向她邁近一步,伸出雙手,像瞎子似的彎下腰,毛發豎起,啞著嗓子說:

“去,不然我把你拽去,拽著你的辮子……”

“拽去?”母親站起來說,她臉色發白,眼睛可怕地縮成一條線。她急速地脫下上衣和裙子,隻剩一件襯衫,跑到外祖父跟前:“拽吧!”

他齜著牙,用拳頭威嚇她說:

“瓦爾瓦拉,把衣服穿上!”

外祖母用手推開他,抓住門把說:

“好,我們走吧!”

“我詛咒你!”外祖父小聲說。

“我不怕詛咒,走?”

她打開了門,可是外祖父抓住她襯衣下襟,半跪著,低聲說道:

“瓦爾瓦拉,魔鬼,你要毀掉自己!別去丟人了……”

他小聲地悲戚地叫苦:

“老——婆子,老——婆子……”

外祖母擋住母親的路,像趕雞似的揮著手,把她趕進門裏去,小聲埋怨說:

“瓦裏卡,傻瓜——你怎麼啦?回去,不害臊!”

她把母親推進屋裏,把門扣上,向外祖父彎下腰,一隻手把他提起來,另一隻手指著他警告說:

“咳,老鬼,不懂事的家夥!”

她把他放在沙發上,他像布娃娃似的撲通一聲坐下去,張開嘴,搖搖頭。外祖母對母親吆喝道:

“你,把衣服穿上!”

媽媽把衣服從地上拾起來,說:

“你聽好了,我不到他那兒去!”

外祖母把我從沙發上推下來:

“去舀一瓢水來,快去!”

她幾乎像耳語似的小聲說,態度平和而又威嚴。我跑到過道裏時,前屋響起了均勻而沉重的腳步聲。母親在房間裏高聲地說:

“我明天就離開!”

我跑到廚房裏,在窗戶旁邊坐下,像做夢一樣。

外祖父在呻吟,在嗚咽;外祖母在嘮叨什麼,後來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周圍變得寂靜,可怕,我才想起叫我去舀水的事;我舀了一銅瓢的水來到過道裏,鍾表匠正從前屋出來,低著頭,一隻手撫摩著皮帽子,清著嗓子,發出咯咯的響聲。外祖母雙手壓著肚子,在他背後鞠躬,輕聲地說:

“你自己明白——不能強迫人家喜歡你……”

他在台階門檻上絆了下,跳到院子裏,外祖母則畫著十字,全身顫抖,不知是在默默地哭,還是在笑。

“你怎麼啦?”我跑到她的跟前,問她。

她把那瓢水奪了過去,水灑到了我的腳上,她大聲說:

“你到哪兒舀水去了?把門關上!”

她到母親屋裏去了。我又走進廚房,聽她們在隔壁呻吟、歎息,嘮叨不休,就好像是在搬動一件力所不及的重物似的。

白天天氣晴朗。冬日的斜輝通過結了冰的兩個窗戶照了進來。在準備開午飯的桌子上放著一個錫壺和兩個長頸玻璃瓶,映出晦(huL)暗的亮光,一個盛著紅黃色的克瓦斯,另一個盛著外祖父喝的用郭公草和金絲桃浸泡的深綠色的伏特加。從玻璃窗上融化了冰的地方可以看到房頂上亮得耀眼的雪;在圍牆的柱子上和椋鳥的巢上,銀白色的圓頂閃爍著金色星點;在窗框上,在陽光穿透的鳥籠裏,我的幾隻鳥在嬉戲:活潑的馴服了的小黃雀唧唧地叫,灰雀發出吱扭吱扭的聲音,金翅雀在嘹亮地歌唱。但是在這個陽光燦爛、風和日麗的快樂的日子裏,我卻沒有感到高興,我不需要它,而且什麼都不需要。我想把鳥放了,於是我把鳥籠子拿下來,——外祖母忽然跑進來了,她兩隻手拍著腰,邊向炕爐奔過去,邊罵道:

“該死的,都是些鬼東西!你啊,老傻瓜,阿庫林娜……”

她從炕爐裏取出一個餡餅,用手指敲了敲外殼,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咳,燒焦了!瞧,烤成什麼樣了!啊哈,魔鬼們,我要把你們全撕碎!你幹嗎像貓頭鷹那樣瞪著眼睛?我要把你們當做破盆爛缶全砸碎!”

於是——她哭了,繃著臉,來回地翻著餡餅,用手指敲打烤幹的皮,大滴大滴眼淚落在餡餅上。

外祖父和母親進廚房來了。外祖母把餡餅往桌子上一扔,碗碟震得跳起來。

“你們瞧吧,都是因為你們才出這種事,你們不得好死!”

母親快快樂樂、心情平靜地擁抱外祖母,勸她不要傷心。外祖父衣服淩亂,滿臉倦容,在桌子後麵坐下來,把餐巾掛在脖子上,嘟囔著,腫脹的眼睛被陽光照得眯縫起來。

“好啦,沒啥!好餡餅我也不是沒吃過。上帝是吝嗇的,他用幾分鍾就償付了幾年的時間……他是不承認有利息的。坐吧,瓦麗婭……好啦!”

他好像神經有點不正常,吃飯時一直在談論上帝,談不信神的亞哈,談做父親的艱難命運;外祖母生氣地打斷了他的話:

“吃你的飯,知道嗎?”

母親眼睛閃著亮光,開玩笑說:

“怎麼,你剛才嚇壞了嗎?”她推了我一下,問道。

不,我當時並不怎麼害怕,但是現在倒覺得不舒服,不理解。

他們像平時過節那樣吃得很多,時間很長,令人厭煩,好像他們不是半小時之前曾經相罵、準備打架、熱淚盈眶和號啕大哭過的那些人,好像不能相信他們剛才所做的那些事都是認真的,他們是不輕易哭泣的。他們的眼淚和叫喊,所有的相互折磨經常爆發也很快熄滅,我都已經感到習慣了,已越來越不能刺激我,越來越不能打動我的心了。

過了很久我才明白,由於貧困,俄羅斯人一般都像小孩那樣,喜歡拿痛苦來尋開心,玩弄痛苦,很少以不幸為恥。

在無盡的日常生活中,痛苦就是節日,火災就是遊戲;在空無一物的臉上,有一條抓痕也算是點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