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自從這件事之後,母親一下子堅強起來了,腰杆伸直了,並且成了家裏的主人,而外祖父卻變得不引人注意了;他成天心事重重,默不作聲,跟從前不一樣了。
他現在幾乎不出門,整天坐在頂層的閣樓裏,在讀一本神秘的《我父親的劄記》。他把這本書藏在箱子裏鎖起來。我不止一次地看見,外祖父在拿書之前都先洗手。這是一本短短厚厚的書,封麵是紅黃色皮子裝幀。在內封前的淺藍色的紙上,褪了色的花體字題詞特別引人注目:“懷著感激之情贈給敬愛的瓦西裏·卡希林作衷心的留念”;下麵簽了一個怪姓,其最後一個字母活像一隻飛鳥。外祖父小心地翻開厚重的書皮,戴上銀絲眼鏡,打量著這個簽字,鼻子久久地晃動著。我不止一次地問過他:“這是什麼書?”他十分動情地回答說:
“這事你不需要知道。等我死了——我就遺贈給你。貉絨皮衣也遺贈給你。”
他跟母親說話變得更柔和,也更少了。他很留心聽她說話,像彼得伯伯那樣,眼睛閃著亮光;他揮著手,嘟囔道:
“好吧,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他的櫃子裏裝著許多珍奇的服裝:花緞裙子,緞子坎肩,絲織無袖長袍,銀光閃閃的機織帽子和綴著珍珠的各種婦女頭飾;顏色鮮豔的各種女帽和三角頭巾,沉甸甸的莫爾多瓦項鏈和各種寶石項鏈。他把這一切全都抱到母親的房間裏,擺在椅子上,桌子上。母親欣賞著這些服裝。外祖父說:
“我們那時的服裝比現在的漂亮多了,闊氣多了!服裝更闊氣,生活卻比較簡單,比較好過。那種時代過去了,再也不回來了!喂,你穿上試試……”
有一天,母親剛剛到隔壁房間裏去不久,出來時穿上了繡金的藍色長袍,戴著珍珠小帽,向外祖父深深鞠一躬,問道:
“好看不好看,父親大人?”
外祖父清了清嗓子,整個人都容光煥發,雙手張開,手指頭微微顫動,繞著她走了一圈,像在夢裏一樣含糊不清地說:
“啊哈,瓦爾瓦拉,要是你有很多的錢,而且你周圍的又都是些好人的話……”
現在母親住在前屋的兩個房間裏,她那裏經常來客人,來的最常的是馬克西莫夫兄弟:一個叫彼得,是身材高大的美男子,軍官,留著淺色的大胡子,藍眼睛,因為我啐了這個老貴族一口,外祖父當著他的麵打了我一頓。另一個叫葉夫根尼,也是高個子,但腿很細,臉色蒼白,留的是黑色尖胡子,他的大眼睛像兩個李子,他穿淡綠色製服,扣子是金黃色的,在窄窄的肩上綴上了金質組合字;他常常靈活地把頭一甩,把波浪式的頭發從又高又平的前額甩到後麵去;他寬厚地微笑著,不斷地用低沉的聲音講什麼事情,總是用一些能取悅於人的口頭語來開頭:
“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母親眯縫著眼睛笑著,經常打斷他的話:
“你還是個小孩子,葉夫根尼·瓦西裏耶維奇,對不起……”
那軍官則用寬大的手掌拍拍膝蓋大聲喊道:
“他就是個孩子嘛……”
聖誕節假期過得歡快熱鬧,幾乎每天晚上母親那裏都有穿化裝服的人,她自己也打扮起來,而且總是打扮得比誰都漂亮,並和客人們一起出去。
每當她和一群花花綠綠的客人出了大門,房子就像陷進地裏去了,到處靜悄悄的,變得不安而靜寂;外祖母像老母雞似的在各個房間裏遊來遊去,把一切收拾整齊;外祖父則站著,背靠在暖和的爐子的瓷磚上,自言自語地說:
“那好吧,很好……咱們等著瞧,到底會搞出什麼名堂來……”
聖誕節過後,母親便送我和米哈依爾舅舅的薩沙去上學。薩沙的父親結婚後,後母從一開始就憎惡繼子,打他。在外祖母的堅持下,外祖父才把薩沙接到家裏來。我們上了一個月的課,學校裏教給我們的,其中我隻記得:人家問你“姓什麼”時,不能簡單地回答“彼什科夫”,而要說:
“我姓彼什科夫。”
也不能對老師說:
“你,老兄,別叫喊,我不怕你……”
我馬上就不喜歡上學了。表哥頭幾天很滿意,因為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夥伴,但有一天他在課堂上睡著了,睡夢中他突然很可怕地喊道:
“我不敢了……”
被叫醒後,他便要去上廁所。為此他被同學們狠狠地嘲笑了一頓,第二天,我們去上學,走到幹草廣場的山溝裏時,他停了下來,說:
“你去吧,我不去了,我不如去玩玩好。”
他蹲下來,把書包仔細地埋在雪地裏就走了。這是正月的一個晴朗的日子,到處照射著銀白色的陽光,我非常羨慕表哥,不過我不得已還是上學去了,因為我不想讓母親生氣。薩沙埋掉的書當然沒有了。第二天他不上學就有合法的理由了,第三天他的行為就被外祖父知道了。
我們被喚去受審。在廚房裏桌子後麵坐著外祖父、外祖母和媽媽,他們審問了我們。我還記得薩沙是怎樣回答外祖父的問話的。
“你幹嗎不去上學?”
薩沙直視著外祖父的臉,目光溫和,從容不迫地回答說:
“忘記學校在哪兒了。”
“忘記了?”
“是啊,我找了半天……”
“你不會跟列克謝走嗎,他記得!”
“我把他丟了。”
“把列克謝丟了?”
“是的。”
“是怎麼丟的?”
薩沙想了想,歎口氣說道:
“當時有大風雪,什麼也看不見。”
大家都笑了。因為那天的天氣既平靜又晴朗。薩沙也謹慎地笑了笑。外祖父齜著牙,尖刻地問道:
“你不會拉著他的手,摟著他的腰嗎?”
“我是拉著他,可是風把我們吹散了。”薩沙解釋道。
他懶洋洋地絕望地說。我聽到他這種無用的笨拙的謊話都覺得很難為情。他這股子拗勁使我很驚訝。
我們被揍了一頓,並給我們雇了一個護送人。這是個老頭,曾經當過消防隊員,斷了一隻胳膊;他的職責是監視薩沙在學習中不走歪路。但這也無濟於事。第二天,我們走到溝穀下麵時,表哥忽然彎下腰,脫下一隻氈靴,把它扔到很遠的地方去,又脫下另一隻,朝另一個方向扔出去,他隻穿著襪子從廣場上跑掉了。小老頭歎息一聲,便戰戰兢兢地去拾靴子,然後吃驚地把我領回家去。
外祖父、外祖母和母親一整天都在城裏到處尋找逃走的薩沙,直到傍晚,才在寺院旁邊奇爾科夫的酒館裏找到了他。他正在那兒跳舞逗觀眾樂。把他領回了家,甚至沒有打他,因為大家都被這孩子的執拗和沉默弄得惶惑不安。他和我躺在吊床上,腿向上蹺著,腳掌蹬著天花板,小聲地說:
“後媽不疼我,父親也不疼我,外祖父也不疼我——我幹嗎要跟他們一起過呢?我去向奶奶打聽強盜住在哪兒,我投奔他們去,到那時你們會知道的……咱們一塊兒跑吧?”
我不能跟他跑,因為那時候我有自己的任務——我決定要做一個留有淺色大胡子的軍官。為了這,我必須學習。我把這個計劃告訴了表哥。他想了想,同意了,說道:“這也很好,等你當了軍官時,我已經是強盜的首領了,你應當來捉拿我,還不知道誰死在誰手裏,或者誰把誰俘虜了;我不會殺死你的。”
“我也不殺死你。”
我們就這樣作了決定。
外祖母進來了,爬到炕爐上,打量一下我們,說道:
“小耗子們,怎麼啦?唉,孤兒們啊,多餘的碎片!”
她憐憫我們一陣後,便開始罵薩沙的後娘——肥婆娜傑日達,酒館老板的女兒;然後便罵所有的後娘和後父,又順便講了一個故事:聰慧的隱士約那小時候同他的後娘打官司,讓神來審判;約那的父親是烏格利奇人,是白湖的一個漁夫,——
年輕的妻子謀害丈夫,
給丈夫灌了烈性藥酒,
還給他喝昏睡的毒汁。
她把昏睡不醒的丈夫,
裝進了橡木的獨木舟,
就像裝進窄小的棺木。
她拿起了菩提木的槳,
親自劃到大湖的中心,
劃到那漆黑的旋渦中,
去幹妖婆的可恥壞事。
她彎下腰來使勁一晃,
妖婦便輕易把船翻倒。
丈夫鐵錨(mBo)似的沉到底,
她卻快速地往岸上遊,
她遊上岸就趴在地上,
又是哀號,又是哭訴,
假裝不幸,假裝悲傷。
善良的人們相信了她,
也和她一起悲傷痛哭:
唉,你這位年輕寡婦,
遭受女人的不幸太多;
我們的生命上帝掌握,
死亡也是由上帝吩咐!
隻有那繼子約努什科,
決不相信後母的眼淚,
他把手放在她心口上,
用溫和的聲音對她說:
“我的後娘我的劫運啊,
你這狡猾的黑夜之鳥,
我可不相信你的眼淚。
你心疼是因為你快樂,
讓我們一起問問上帝,
問問所有上天的神靈。
請哪位拿出一把鋼刀,
向聖潔的天空高高拋,
若是你有理鋼刀殺死我,
若是我有理鋼刀殺死你!”
後母好生把他來打量,
眼晴裏冒出惡毒凶光,
她態度強硬地站起來,
針鋒相對與約那較量:
“嘿,你是沒理性的畜生,
是一個被遺棄的早產兒,
你怎麼膽敢憑空捏造?
你怎麼膽敢口出狂言?”
人們都看著他們爭論,
看出事情有點兒蹊蹺(qI qiAo),
大家泄了氣暗自思想,
交頭接耳地互相商量,
終於老漁夫挺身而出,
說出了他們一個決定:
“善良的人們請聽我言,
快快把那鋼刀送上來,
我右手把鋼刀向天拋,
誰有罪就落在誰身上!”
人們遞給老人那鋼刀,
他操刀就往頭頂上拋,
鋼刀鳥也似的飛上天;
人們向清澈的天空望,
總不見那鋼刀從天降,
大家脫帽擠擁地等待,
人人沉默,夜亦無言,
卻仍不見鋼刀降下來!
早霞照得湖水紅豔豔,
後母冷笑著紅光滿麵,
忽然鋼刀飛燕般落下,
正刺進了後母的心間。
善良的人們全都跪下,
向天老爺祈禱又膜拜:
“光榮屬於主,謝謝你主持公道!”
老漁夫拉著約努什卡的手,
直把他領到遙遠的修道院,
它就在光明的凱爾仁查河畔
靠近那看不見的基傑日城邊……
第二天醒來時,我全身都是紅斑點,出天花了。我被安置在後閣樓裏。我躺在那兒很久。什麼都看不見,手和腳都被寬繃帶緊緊地綁著,做了許許多多奇怪的噩夢,其中一個夢裏我差一點兒送了命。隻有外祖母常來用湯匙像喂小孩一樣喂我吃飯,給我講無盡的永遠是新的童話。有一天晚上,當時我的病好了,躺在那兒,手腳上的繃帶也解開了,隻有手指還用繃帶纏得像戴無指手套一樣(為了防止我抓臉);不知為什麼外祖母比平時來晚了,這使我非常驚慌。忽然我看見她:她躺在門外布滿灰塵的閣樓台階上,臉朝下,兩手攤開,她的脖子被割破一半,像彼得伯伯那樣。在角落裏,在塵土彌漫的蒙中,一隻大貓貪婪地瞪著綠色的眼睛朝她走去。
我從床上跳下來,用腳踹,用肩衝,把兩扇窗戶打掉,跳到院子裏的雪堆裏。這個晚上媽媽屋裏有客人,誰也沒有聽見我打碎了玻璃,打壞了窗框。我在雪地裏躺了很長時間,我身上沒有任何傷,隻有一隻手脫了臼,並被玻璃刮傷得很厲害,但是我兩條腿麻木了,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兩隻腳完全不聽使喚。我躺著,聽見屋裏越來越多的喧鬧聲,樓下經常不斷的開門和關門聲,許多人的走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