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人的暴風雪把房頂刮得沙沙響,閣樓門外大風忽忽地吹,煙囪唱出送葬似的曲子,風門震顫不停,烏鴉白晝長鳴,夜深人靜時從曠野傳來淒厲的狼嗥(hBo),——在這種音樂的伴奏下,我的心也在成長。後來,膽怯的春天以其陽春三月的太陽的光芒四射的眼睛,怯生生地、靜悄悄地,但一天比一天親切地朝窗戶裏窺視。在房頂上,閣樓上貓兒也唱歌、號叫起來了。春天的簌簌聲穿透了牆壁,玻璃似的冰柱折斷了,融雪從屋頂馬頭形飾物上流下來,馬車的鈴聲也比冬天響得更歡了。

外祖母常來,她說話時越來越經常、越來越多地散發出酒味,後來她帶來一個大白水壺放在我的床下,向我丟個眼色說:

“親愛的,你別對老家神外祖父說。”

“你幹嗎要喝酒呢?”

“不要多嘴,你長大就知道了……”

她從壺嘴裏吸了幾口酒後,用袖子擦了擦嘴,甜滋滋地微笑著問道:

“喂,我的小爺子,我昨天講什麼來著?”

“講到父親。”

“講到什麼地方啦?”

我告訴了她。於是她那有條有理的話語就像小溪似的長流不停了。

關於父親的事是她自己對我說起的。有一天她來了,沒有喝酒,顯得很憂傷很疲憊的樣子,說道:

“我在夢裏見了你父親,他好像在田野裏走著,手裏拿著一根核桃木棍子,打著口哨,跑在他後麵的是一條花狗,抖動著舌頭。不知為什麼,我現在老是夢見馬克西姆·薩瓦傑維奇。看來,他的靈魂不安寧,四處漂泊……”

一連幾個晚上她都講父親的故事;和其他故事一樣,她講得很有趣。

我父親是一個軍人的兒子,祖父是軍官,由於他虐待部下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我父親就是在西伯利亞出生的。他生活得很苦,很小就常從家裏逃走;有一次我祖父牽著狗在森林裏像找兔子似的找他;另一次他捉住了他,把他打得很厲害,是鄰居把他奪下後藏了起來。

“小孩子都經常挨打嗎?”我問她。外祖母平靜地回答說:

“經常。”

祖母很早就去世了,父親剛過九歲,祖父也死了,是一個做木匠的教父領養了父親,讓父親加入了彼爾姆的同業行會,教他學自己的手藝,但父親從他那裏跑掉了,到集市上去給瞎子領路。十六歲時來到尼日尼,在一個包工頭——科爾欽船上的木工那兒幹活。到二十歲時他已經是一個上好的細木匠、裱(biBo)糊匠和裝飾匠了。他工作的那個作坊在鐵匠街,與外祖父的房子相毗(pJ)鄰。

“圍牆不高人機靈。”外祖母笑笑說,“一天,我和瓦麗婭在花園裏采馬林醬果,忽然他,你父親從圍牆上跳下來,我被嚇了一跳:從蘋果樹叢中走出一個高大的人,穿著白襯衣,棉絨布褲子,可是光著腳,也沒戴帽子,用皮條紮著長頭發。他這是來求婚的!我以前見過他,他常在窗前走過;我看見他時心裏便想:多好的小夥子!他走了過來,我問他:‘年輕人,你幹嗎不從正道過來呢?’他跪了下來說:‘阿庫林娜·伊萬諾夫娜,我整個人和整個靈魂都在這裏,瓦麗婭也在,你就幫幫我們吧,看在上帝分上,我們想結婚!’我頓時愣住了,說不出話來。我看見你母親這騙子,躲到蘋果樹後麵去,滿臉通紅,紅得像馬林果一樣,正在給他遞暗號呢!可她自己已熱淚盈眶了。我說:‘唉,你們想的什麼鬼主意啊?瓦裏婭,你是瘋了嗎?你,年輕人,也要好好想想:你配折(zhF)這枝花嗎?’當時你外祖父是富人,兒子們沒有分家,他有四所房子,有錢又有名聲。不久前,由於他連任了九年行會的頭頭,人家獎給了他一頂飾有金銀絛帶的帽子和一套製服,那時他可高傲啦!我把該說的話都說了,但我自己由於害怕也全身哆嗦,我也憐惜他們:他們的臉色變得晦暗了。當時你父親說:‘我知道,瓦西裏·瓦西裏耶夫不會樂意地把瓦麗婭嫁給我的,所以我就要偷偷地娶她,隻是求你幫幫我們。’要我幫這個忙!我甚至揚起手要打他,可是他根本不躲閃,他說:‘哪怕你拿石頭砸我,我也要求你幫助,反正我不會放棄的!’這時瓦麗婭走到他的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說:‘我們早在五月份就已經結婚了,我們現在隻是要舉行一次婚禮罷了。’當時我就暈過去了——我的天啊!”

外祖母笑了起來,笑得全身抖動,然後聞聞鼻煙,擦擦眼睛,歡快地歎口氣,又接著講:

“什麼叫做結婚,什麼是婚禮,這一切你還不能理解,隻是要知道,一個姑娘如果沒有舉行婚禮就生小孩,那可是一種可怕的災難!你要記住這一點,等你長大了,可別引誘姑娘幹這種事!這是一種最大的罪過,這樣姑娘就要不幸,而孩子也是非法的私生子。你要記住,要當心!你活著要憐惜女人,要真心地愛她們,不要隻圖一時快樂,這是我給你的金玉良言!”

她沉思片刻,在椅子上搖晃著,然後抖擻一下精神,又開始講:

“唉,怎麼辦呢?我打了馬克西姆的額頭一下,揪了瓦麗婭的辮子。他卻理智地對我說:‘打也解決不了問題!’她也說:‘你們先想想怎麼辦吧,以後有你打的!’我問他:‘你有錢嗎?’他說:‘有,給瓦麗婭買了戒指。’‘你有多少?兩三個紙盧布?’他說:‘不,有上百盧布呢。’當時的盧布值錢,東西也便宜;我看著他們,看著你母親和父親,心裏想:這些孩子,真是傻蛋!你母親說:‘我把戒指藏在地板下麵,不敢讓你們看見,可以拿去賣!’完全是小孩子!盡管這樣,我們還是左商量又商量,終於談妥:一周以後舉行婚禮,由我去同神父交涉,可是我自己也哭了,心跳得厲害,怕你外祖父知道;瓦麗婭也驚恐不安。不過也總算弄妥了!”

“可是你父親有一個仇人,他是一個工匠,一個凶惡的人,他早就知道了我們的事情並監視著我們。婚期到了,我用所有最好的衣裳替我唯一的閨女打扮起來,把她領出大門,在拐角處有一輛三套馬車在等著,她坐上去,馬克西姆吹一聲口哨,馬車就走了!我含著眼淚正回家去,忽然,那個人迎麵走來!這個卑鄙的家夥說:‘我心地善良,不想去妨礙別人的好緣分,隻是你,阿庫林娜·伊萬諾夫娜得給我五十盧布作酬謝!’我沒有錢,也不喜歡錢,不去攢錢。瞧,我一時腦子沒有轉過來,便對他說:‘我沒有錢,不給!’他說:‘那你答應欠我的!’——‘我怎麼能答應你,我以後到哪裏去弄錢給你?’他說:‘這有啥難的,你丈夫有錢,你可以偷他的!’我這個傻瓜,本可以跟他談一談,拖住他一會兒,我卻朝他的狗臉啐了一口唾沫,轉身便走了,他則跑在我前麵來到院子裏,鬧出了大亂子。”

她閉上眼睛,微笑著說:

“甚至現在想起他們幹的這種魯莽無禮的事情都感到可怕!外祖父像野獸一樣咆哮起來,因為這事對他來說可不是兒戲,他是很在乎瓦麗婭的,他常常誇口說:要把她嫁給貴族,嫁給老爺!這一來,看你怎麼去嫁貴族、嫁老爺吧!至聖的聖母比我們更知道誰與誰有緣。外祖父就像身上著了火似的在院子裏亂竄,他把雅科夫和米哈依爾叫來,又與那個麻臉的工匠和車夫克裏姆講好了條件。我看見,他拿起短把鏈錘,皮帶上掛一個秤砣,米哈依爾拿了火槍,我們的馬也是很好的,是烈馬,馬車跑得很快,所以我想,他們會追上的!就是在這個時候,瓦爾瓦拉的守護天使指點了我。我找來一把刀子,把車轅(yuBn)的皮帶割開一個口子,我想,也許在路上皮帶會斷開!果然是這樣……事情過後他對我說:‘喂,阿庫林娜,你當心,你再也沒有女兒了,你記住這個!’我卻在想:你撒謊,紅毛鬼,怨恨是塊冰,遇暖就融化!”

我留心地、貪婪地聽著。在她講的故事裏有些地方使我驚訝。外祖父對我描述的母親的婚事卻完全不是這樣的:他是反對過這門親事,舉行婚禮後不許母親進家門,但據他說,母親不是秘密舉行婚禮,他也到教堂裏參加了。我不想問外祖母他們倆誰說的更可靠一些,因為外祖母的故事講得更美,我也更喜歡,她總是一邊講,一邊搖晃著身子,仿佛在劃船似的;在講到悲傷和可怕的事情時,她就搖晃得更厲害,一隻手向前伸著,好像是要在空中阻止什麼東西似的;她經常眯縫著眼睛,在布滿皺紋的兩頰裏,暗含著盲人似的善良的微笑,濃密的眉毛在微微顫動;有時這種盲人似的包容一切的善良觸動我的心,可是有時我又非常希望外祖母能說出一種強有力的話,能大喊一聲。

“最初,頭兩個星期,我不知道瓦麗婭和馬克西姆在哪裏,後來從她那兒來了一個小機靈,他告訴了我。到了星期六,我裝著去做晚禱,親自找他們去了!他們住得很遠,在蘇耶金斯基坡道上一所小廂房裏,整個院子往滿了做手藝的人,到處是垃圾,又髒又亂,不過他們過得還好,像一對快樂的小貓,咪咪叫著、玩耍著,我盡可能地給他們帶點東西:茶葉、糖、雜糧、果子醬、麵粉、幹蘑菇、錢,不記得是多少錢了,是偷偷地從外祖父那裏一點一點偷來的,——既然不是為自己,偷一點也可以!你父親什麼都不要,生氣地說:‘難道我們是叫化子嗎?’瓦爾瓦拉也咐和著他說:‘哎呀,媽媽,這是幹什麼啊?……’我責備他們說:‘傻瓜,我是誰?我是你的丈母娘;我是誰?傻丫頭,我是你親娘!我是可以欺負的嗎?要知道,母親在人間受氣,聖母就在天上痛哭!’聽我說這些話,馬克西姆立即把我抱起來,滿屋子亂轉,還做出了跳舞的動作,他的勁很大,像隻狗熊!死丫頭瓦麗婭則走來走去,像隻孔雀,不斷地誇獎丈夫,像誇獎一個新買來的洋娃娃似的。她的眼睛老是東看西看的,老是正正經經地談論家務事,像管家婆一樣,看著她,簡直可笑極了!喝茶時,她拿出自製卷邊餅,硬得簡直能把狼牙啃掉,奶渣餅則像粗沙子!

“就這樣過了很長時間,直到你快要出生時,你外祖父仍然沉默不語。這個老家神,可頑固了!我偷偷地看他們,他都知道,但他卻裝著不知道,整個家庭都不許談論瓦麗婭的事,大家都不做聲,我也不說話,但我心裏有數:做父親的心是不會長期關閉的。早已盼望的時刻終於到來了:有一天夜裏,暴風雪咆哮著,小窗口好像有狗熊爬過,煙囪嗚嗚地響,所有的小鬼都掙脫了鎖鏈。我和你外祖父躺著都睡不著,於是我說:‘像這樣的夜晚,窮人不好過,那些心情不安的人更難過!’忽然你外祖父問我:‘他們過得怎麼樣?’我說:‘沒有什麼,過得很好。’他說:‘我這是在問誰?’——‘你是在問女兒瓦爾瓦拉,女婿馬克西姆。’——‘你怎麼猜到我是在說他們呢?’——‘你得了吧!’我說,‘老爺子,別裝糊塗了,收起你那一套吧,誰高興跟你耍這套把戲啊?’他歎息一聲說:‘唉,你們這些鬼,灰色的鬼啊!’然後他又打聽說:‘那個大傻瓜’——那是說你的父親——真是個傻瓜嗎?我說:‘那些不願意幹活的人,那些騎在別人脖子上的人才是傻瓜呢!你倒看看你的雅科夫和米哈依爾吧,這兩個人不正像傻瓜一樣活著嗎?家裏誰幹活兒,誰掙錢?你。他們幫了你很大的忙嗎?’於是他罵起我來,罵我傻瓜、下賤、拉皮條的,還罵了什麼就記不得了。我沒有說話。他說:‘你怎麼可以迷信一個不知從哪兒來、不知其底細的人呢?’我不吭聲,直等到他累了,我才說:‘你也可以去看看他們過得怎麼樣呀,他們過得可好呢。’他說:‘那就太抬舉他們了,讓他們自己來吧……’聽到他這句話,我甚至高興得都要哭了。他把我的頭發鬆開,他喜歡拿著我的頭發玩耍,嘟囔道:‘別哭,傻瓜,難道我就沒有心肝嗎?’其實,他從前也是很好的,我們的老爺子,自從他自以為沒有人比他更聰明後,他就變得脾氣暴躁,變得愚蠢了。

“在一個聖日,就是大齋期的最後禮拜日,你母親和父親果然來了,兩人身材高大,穿得整齊清潔。你父親站在外祖父麵前(外祖父隻有他的肩膀高),他說:‘看在上帝分上,瓦西裏·瓦西裏耶維奇,不要以為我是為嫁妝而來的,不是的,我是來向我妻子的父親請安的。’老頭子對此很高興,他笑了笑說:‘嘿,你這個傻大個,像個綠林好漢,好了,別淘氣了,搬過來住一塊吧!’馬克西姆皺著眉頭說:‘這要看瓦麗婭的意思,我怎麼都可以!’而他們一住到一起就要爭吵,怎麼也合不來。我向你父親又是遞眼色,又是在桌子底下踢他,可是沒有用,他有自己的一套!他有一雙好看的眼睛:快活、明淨,眉毛是黑的,有時眉頭一皺,眼睛就藏了起來,臉變成石頭一般,顯得倔強。這時他除了我之外,誰也不聽,我愛他勝過愛自己親生的兒子,他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也愛我。他常常依偎著我,擁抱我,有時抱起我滿屋子轉,他說:‘你是我真正的母親,就像這大地,我愛你勝似愛瓦爾瓦拉!’當時你母親也是一個愛說愛鬧的調皮蛋,她向他撲過去,大聲說:‘你怎麼敢說這種話,你這彼爾姆人,鹹耳朵?’我們三個人就這樣鬧著玩,我們過得很好,我親愛的!他跳舞也跳得很棒,很少有人能跟他相比,他會唱很好的歌曲,這是他從瞎子那裏學會的,瞎子是最好的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