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睿宸三年,風調雨順。
入了九月,京中天氣逐漸轉涼,依著往年慣例,宮中早早便命人做起了秋衣,陸續送到明巷各處府邸。
“葉心姑娘收好,這些都是給小世子的,陛下特意囑咐過,小世子喜歡的就命人多做些,回頭還要請葉心姑娘告訴老奴一聲。”近侍官言笑晏晏。
“有勞了。”葉心巡禮謝過。
去年四月,侯府添了新丁,整個京中都喜慶無比。小世子出生金貴,爹爹是昭遠侯,娘親是扶搖郡主,外祖父更是顯赫一時的西昌郡王,睿帝又待他親厚,這京中鮮有幾人比得!
加之,小世子出生不久,北部邊防工事又順利落幕,欽天監一口一個大吉之兆,京中目光就悉數投向那個圓溜溜胖嘟嘟的小肉球去了,連昭遠侯都被拋之腦後。
就如當下,近侍官細下交代過一番,臨近離府才轉眸環顧四圍,問到侯爺和郡主去了何處。
想起今晨阮少卿那幅模樣,葉心委實哭笑不得,應道:“侯爺和郡主去了司寶樓。”
……
公子宛的新作今日亮相司寶樓,阮少卿哪有不去的道理。
隻是自今晨起,某人的臉色就不太好看。葉心問起,他就惱得很:“沒時間寫家書,卻有時間畫畫,定是邵文槿那廝慫恿的!”
慫恿阮婉不給他寫家書!!
葉心掩袖便笑,“小姐何時沒給侯爺寫家信?不一直都是姑爺代勞的?”
阮少卿輕哼一聲,所謂的代勞畫麵就依稀浮上腦海。
她念,有人寫,還不忘眸含笑意。不待他一身雞皮疙瘩消退下去,畫麵中的邵文槿竟抬眸瞥向他,耀武揚威,似笑非笑。
阮少卿臉色耷拉更甚,開口就似釀酸的梅子,“你也知道那是代寫的,誰要看他寫的!”頓了頓,“字醜!倒胃口!”
“是,奴婢這就撕了。”葉心順手扯出剛送來的信箋,佯裝要動手,阮少卿微微瞥過,眼珠子險些沒掉出來。
葉心打趣,侯爺,撕還是不撕?
阮少卿惱怒,“撕撕撕!看完就給你撕!”言罷一把奪過,葉心跟在身後笑了許久,他也自行濾去。
拆信讀起,先前的裝腔作勢消融在眼角的笑意裏。
葉心不禁莞爾,侯爺是想念小姐了。
行至苑中,恰好讀到末尾,“……安好勿念,代問扶搖與暄兒好。”
嘴角輕抿,抬頭便見扶搖抱著暄兒款款而來,溫婉一笑,好似從畫卷中走出。有人略微出神,驀地想起初次邂逅,她紅著臉,羞赧喚他少卿。彼時他啼笑皆非,心中卻拿捏了十之□□,恐怕是阮婉替他捅出的簍子。他光明正大打量她,她卻偷偷瞥過,四目相視,微微怔了怔,又飛快移目,繼而低眉佯裝不察。少時,忽地轉眸看他,他也一時興起,唇畔微揚,勾勒出些許風流倜儻。有人便輕解眉頭,梨渦淺笑倏然浮上臉頰,叫人莫名動容。
再後來的騎射大會,她倚在憑欄上目不轉睛地看他。眼中的流光溢彩,有時刻意斂起,好似風起雲淡,頃刻,又如撥雲見日般,明眸璀璨,時至今日他還記憶猶新。
他應邀帶她逛京城,其實他遠不及她熟悉。
她也不點破,輕語笑言,“少卿,你可曾聽說,從前陛下還是睿王的時候,有人告訴他,我左手有七根指頭?”
七根指頭?阮少卿不禁笑出聲來,哪裏會。
扶搖又道,“還說我的聲音比黃鸝婉轉動聽,天宮仙子聽了都要嫉妒。”
“這句倒是不假。”他並非應承,扶搖也笑得愜意。
兩人從東市走到西郊,從南邊逛到城北。他會嫌阮婉聒噪,鬥嘴時更恨得咬牙切齒。阮婉若文靜作畫,他又左一個悶葫蘆又一個呆葫蘆。
扶搖卻恰恰相反。
矜持時恰到好處,話匣子打開,又甚是投機。並肩踱步,不覺便是半日。亦如隨意流過的微風,悠然拂起身旁青絲一縷,他恰好伸手,繞在指尖的柔和便順著肌膚清淺浸入心底。
驛館與明巷離得不近,他竟默不作聲笑了一路。
臨別惜別,她塞他香囊拎裙跑開,他喚她道謝,她應聲回頭,眸間秋水瀲灩,一步三回頭,笑得傻裏傻氣。他遙遙目送,香囊遞到鼻尖輕嗅,心底驀地竄出不舍,卻全然生不出一絲惆悵。
因為若是再見,便是婚期。
……
直至暄兒從扶搖懷中撲騰過來,阮少卿才回神。暄兒已笑咯咯摟住他後頸,奶聲奶氣喚了聲爹爹,狠狠在他側頰吧嗒一口,他心中歡悅溢開。
扶搖輕笑,上前替暄兒擦汗,“方才在前院玩了許久,跑出一身汗,不洗澡該著涼了。”
“爹爹抱抱。”粉團子顯然沒賴夠,搖頭抗議。
阮少卿一把拎起胸前軟趴趴的某物,果然背後都是濕的,遂而佯裝蹙眉湊上前去,歎道,“爹爹都要聽娘親的話,你不聽話,是要連著爹爹一同挨罰?”
粉團子依舊咯咯作笑。
葉心會意接過,粉團子也不惱,便又賴在葉心懷裏道,“心姨,澡澡……”
葉心忍俊不禁,福了福身告退:“奴婢帶小世子去暖閣。”
阮少卿點頭,待得二人走遠,又順勢牽起身旁纖手柔夷,“夫人,同我去趟司寶樓。”
司寶樓?
扶搖微鄂,還來不及細問,他已拉她出府。嘴上雖然死強,但去看看那丫頭的畫作,心中卻大抵歡喜。若是歡喜,總要有人一同分享,他已習慣身邊諸事有她。
等到司寶樓,早已人山人海。
今日有公子宛的新作亮相,京中自然沸騰!
過往四年多,公子宛沒有出過一幅新作,文人雅士圈內議論也從未停過。有說公子宛江南才盡的,多數人都覺不大可信,昔日公子宛被昭遠侯魔爪擺布都沒有才盡;說公子宛遭遇意外的也有,但一絲確鑿風聲也沒有,紀子門生總該有知曉行蹤的。
思來想去,便唯有新婚燕爾一說。
定是新婚燕爾去了!
公子宛新婚,繼“好年華”過後再無一幅畫作流出,有人不免惋惜,倒是同當年的西秦永寧侯相仿。
永寧侯大婚,十八學士圖從此成為絕筆!
公子宛是男是女又如何?
“好年華”若也成為絕筆,才真正讓人扼腕歎息!
是以,公子宛新作消息一經傳出,文人墨客便奔走相告,三日前司寶樓就開始人滿為患,唯恐少來一日遺漏了。
時隔四年,公子宛的新作竟然名喚“奇葩圖”!
全場嘩然,待得身後幕簾拉開,嘩然又悉數變為愕然。
堂中之人紛紛站起,或爾眼中錯愕,或爾瞠目結舌,卻都驚訝得合不攏嘴,更再難移目。
場中,竟是一幅寬為十米的畫卷!!
乍一看,畫卷之中零零散散兩百餘人,集中刻畫的人物竟然就有四五十之多,神態各異,氣勢恢宏!
這般大手筆,自前朝墨韻的萬馬奔騰圖後再未有人嚐試過。
原來,公子宛並非沉寂四年,而是在作這幅圖!
震撼來得太過突然,堂中僵住之人不在少數,全然沉浸在眼前的畫卷之中,忘了呼吸。
少頃,有人不覺高呼,“那……不是……高將軍嗎?”
“沈大人!”
“還有,趙大人!”
看得越細,才越發驚奇。畫卷之中不是旁人,三五成群,肆意玩笑,揚手執鞭,映入眼簾的根本就是南順京中的一個個鮮活形象。
昔日劉太尉家的長子,劉彥祁,生得肥頭大耳,整個人比馬都要魁梧上一圈,大搖大擺騎在馬上,看得叫人膽戰心驚。
馬尚書家的次子,馬鴻明,嗜書如命,便是馬背上都手不離書卷,馬匹全當座椅。
還有早前禮部侍郎家的長子,沈朝,儀表堂堂,風姿綽約,是京中有名的風流公子哥,腰間別著的顯眼玉佩,是同落霞苑頭牌私定終身的信物。
而趙國公的嫡孫趙秉通,一看便知正直憨厚,在人群中笑得也最為豪爽。
……
邵文鬆微滯,這是敬平十四年,高太尉操持的那場騎射大會!
畫卷中有他,有邵文槿!
那時他初次隨父征戰歸來,邵文槿也和阮少卿送親返回京中,高入平信誓旦旦要勝他們兄弟二人,阮少卿就出言挑釁,一口一個高不平。陸子涵笑得前仰後合,高入平卻惱怒不已,氣得要上前揍阮少卿,邵文槿才應下了和他的賭局。
分明是多年前的事,輕描淡寫的一筆,便曆曆在目,邵文鬆眼中隱隱氤氳。身側的趙秉通也不禁舉杯,感歎,“倒是讓人想起許久前的事……”
不過深淺墨色,卻栩栩如生躍然紙上,若非熟悉到了然於心,哪裏畫得出來?
“連我都有些想邵文槿那家夥了。”高入平輕咳,畫中明明是以自己的糗事為主,勾起的回憶卻讓人快意。過往在京中,邵文槿總是同他爭,他也恨不得將他踩到腳下而後快。如今,他手握東北重兵,可謂意氣風發,卻尋不回年少時有人處處同他較真的滋味。
“陸子涵,也不知他如何了?”劉彥祁一飲而盡。
一幅奇葩圖,於外行看是熱鬧,內行看是驚歎,真正到了昔日京中這群貴二代眼裏,欣喜和感歎才難以言喻!
一幅圖,描繪了當年南郊馬場的眾生相,承載的記憶難能可貴,三言兩語哪裏道得清。
良久,有人歎道,似是獨獨缺了陛下和當初煜王身影。
又有人應聲,那時煜王在濟郡督建水利,陛下似是因為扶搖郡主之事受了陳皇後責罰,在睿王府禁閉。
對對對,是有此事,眾人悉數想起。
還有後來的群馬受驚,邵文槿衝到馬群中救了阮少卿和陸子涵。諸多回憶和趣聞皆自畫中而來,經久不息。
末了,有人忽而開口,“你們說,公子宛會不會一直是我們其中一人,隻是我們從來不知曉罷了?”
讚同的竟大有人在。
“若非如此,哪能戲稱奇葩圖?定是公子宛自己也在其中!”
公子宛也在奇葩圖中!一語既出,司寶樓內頓時熱鬧無比,洋洋灑灑四五十人,哪個才是公子宛!
“嘿,公子宛會不會是陸子涵和邵文槿其中一人?”劉彥祁神來一語,廳中陸續怔住,“邵文鬆,阮少卿,你們過往同他們二人交好,你說是不是?”
邵文鬆自是楞在一處。
阮少卿卻淡然一笑,“公子宛是誰有何要緊?”
趙秉通倏然會意,“阮少卿說的是,公子宛是誰又有何重要!重要的是年少時爭吵歸爭吵,何時憶起都是財富一筆,旁人哪裏會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