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過去的和將要到來的3(1 / 3)

(四)

過了幾天,破曉終於從歐洲回來了。敏知在接機口等,老遠就看見他走過來,在人群中十分打眼。敏知用力揮手,破曉眼睛一亮,立刻快步上來,笑著說:“原本應該我接你回國的,現在反而成了來接我。”敏知說:“我閑著也是閑著啊。小衛總嫌我在家裏太吵。”幫破曉提了手提電腦朝前走,破曉卻停住腳步,指指身後:“我同事也一個飛機回來了。”

原計劃破曉比同事提前回來,敏知才來機場,這下她有些遲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唐突了。破曉一眼就看穿她,安慰說:“我同事都是年輕人,好玩著呢。”

果然有兩個年輕男子走上來,見到敏知,看看破曉,都說見到美女怎麼不介紹?破曉說:“關敏知,我大學同學,剛從美國回來,要去K公司上班。”又給她介紹,“這是朱錚,這是龍小海。”兩個人聽了敏知要去供職的公司,都嘩了一聲。

說是同事,其實他們都比破曉職位低。也不敢真的沒上沒下,所以都在前麵走,留下敏知和破曉單獨說話。公司專門用車來接,敏知看到車子隻是標準轎車,知道自己真的唐突了。兩個大男孩忙說該自己打車,破曉瀟灑地把自己的箱子往車裏一放,笑著交代:“你們給我運回去,扛我宿舍去,別摔了。”把鑰匙扔給他們,帶著敏知去打出租。

“歸國手續辦好了沒有?”破曉上車就問。敏知說:“還在跑。上班之前怎麼也應該全弄妥了。”見到破曉,她整個人好像剛喝了熱巧克力,暈暈的,飄飄的,什麼都想不起來。破曉卻是一貫的利落簡潔,盡揀著要緊事問了一遍。

“歐洲感覺怎麼樣?”敏知問。

破曉隻是笑:“別跟人說我去了歐洲。老實說,連著去了幾次,整天不是待酒店睡覺就是談判。車上匆匆看幾眼,跟看電視台的風光片沒區別,丟人哪。”

到了破曉的宿舍,箱子果然已經送到了。破曉自歸國以後一直住單位的宿舍,一個人住兩室一廳,甚是愜意。不過還是買了房子,正在裝修。計劃著秋天搬進去。

敏知趁破曉洗漱的時間四下看了一圈,先到廚房洗杯子,燒上熱水,收拾了一圈,等水開了給破曉和自己沏了茶端進去。破曉已經洗了澡,頭發還濕著,又在用筆記本上網查電子郵件。敏知心疼他:“不用這麼拚命吧?”破曉頭也不抬:“一會兒就好。”

敏知捧著茶杯打量他,分明累得有了黑眼圈,長途飛機十幾個小時,下巴上就有青色的胡楂露出來,剛才洗澡也沒顧得上刮。她有些怔忡, 自從在肯尼迪機場吐露心事之後,破曉對她不一樣了,兩個人更親近更隨意。破曉回國一年多,電話天天打,網上也頻繁地聊,卻沒有再談過那個話題。剛才首都機場見了一時欣喜不覺得,要到現在才慢慢覺得不知所措。她很想靠過去,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可是他們最最親密的一次接觸,也就是肯尼迪機場那個甜蜜而憂傷的吻。

敏知自嘲地笑起來,這麼多年同學,最後演變成如此拘束思前想後的局麵,真是自作孽。

破曉抬頭,見敏知在茶杯升起的霧氣後發呆,大而黑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有幾分像周迅。他的心立刻就軟了,又想笑,想她這麼一個形象去上班管人,也不知道誰會服氣,便伸手把她摟過來,低聲問:“想什麼呢?”

敏知的臉慢慢發燙,她先後交往過幾個男友,麵對破曉,卻永遠像個孩子一樣緊張。

“你很累了吧?”她輕聲問。破曉在她耳邊輕輕地笑,卻不置可否,呼吸滾燙地吹到她頸子上。她愈發覺得慌亂,衝出一句最得體的話,“你該好好休息。”

破曉鬆開手,正經地說:“還要再寫兩封E-mail。”眼神裏卻含著看透敏知的調侃和促狹。

敏知既心疼他,又很想一直陪著他,哪怕看著他睡著也是好的。隻是這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隻能站起來拿了皮包:“我先回去。你發完郵件就休息。”破曉盯了她幾秒,笑著起身去拿車鑰匙,敏知忙說:“不用送我,我自己打車就好。”破曉隻得把她送到樓下,看著她上了車才回去。

敏知看看表,時間還早,便去書店逛了一圈,買了好幾本菜譜和製甜品的書籍。回到家衛穎吃驚地問:“這就回來了?”又看到她買的書,撇撇嘴,“在我這裏待了這麼久,就沒有一天想著去買了好學習做給我吃。”敏知就用書敲她的頭。

到了晚上六點,破曉發短信來,叫敏知衛穎出去吃飯。去了七八個人,全是大學同學,嚷著算是給敏知接風。衛穎見破曉神清氣爽,不免調侃:“才休息了幾個小時就又恢複萬人迷形象了?”破曉笑笑:“我沒睡,打了兩個小時壁球,過癮。”桌上都笑罵這人體力也太好了。衛穎看了看敏知,沒再說話。

去的同學基本都還單身。敏知跟破曉的情況大家也約略知道一些,本來應該放他們單獨活動的,可是好不容易衛穎出來了,幾個人都還賊心不死,便要求吃了飯去唱歌。敏知當然答應,衛穎偷偷地罵她:“你這個從不說不的性子,能不能改改?”敏知抿著嘴巴裝嚴肅,破曉在旁邊聽到幾句,一直微笑凝視敏知,衛穎作勢掃了掃雞皮疙瘩,轉頭去喝酒。

幾個人第二天也都要工作,眼看著到了十二點也就各自散去。衛穎喝了點酒,敏知便自告奮勇開車回家。因為晚上車少,衛穎和破曉也沒反對。

敏知把車子開出來。轉角處是破曉停車的地方。他卻沒有上車,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站在路燈下,目送著兩個女子進了車,開著從他麵前經過,拐上大道。

敏知從觀後鏡裏看著他,心裏嘩啦啦地響,就好像春天的鴨子踩著兩岸嫩綠肥美的春草,聽見河麵歡暢的水聲。

“方向反了。”衛穎冷眼看了她半晌,終於忍不住提醒。敏知無辜地啊了一聲:“我明明想好了出來要左轉然後第一個紅綠燈右轉的。”衛穎笑著靠回去:“路癡!以後犯錯就把你扔西直門橋去。”

―――

當何破曉還是班上一個不起眼的男生的時候,敏知就對他有了異樣的好感。

說起來,這份好感來得也很簡單,無非是大家一起去爬長城,同齡的男生都光顧著興奮,隻有何破曉記得問背著一個大包的敏知,要不要幫忙。包裏全是吃的喝的,敏知自然不舍得給別人背,而且也跟衛穎好好商量了輪著來,所以搖頭拒絕。但是心裏立刻覺得這個人跟別人都不太一樣。回去講給她們聽,群下之臣眾多的衛穎不以為然,還沒開竅的好好一臉不明所以。

不過敏知懵懂的情愫未能發芽。有天班長來女生宿舍組織活動,無意中提起,何破曉的女朋友來了。班裏的男生自然又是羨慕,又是酸溜溜,畢竟理科係裏大學第一年就有女友的男生屈指可數。女孩子們也覺得吃驚和好奇,借口商量合唱比賽的服裝去男生宿舍看人。

一進門就看到桌子後坐著一個女孩,驚人的美麗,臉上掛著溫婉的微笑。敏知他們還保留著高三學生的那股土味,連衛穎都還沒有完全散發出女性魅力,看到一個似乎來自異世界的少女,自然就在瞬間折服。

女孩穿著紅色的緊身套頭毛衣,顯得胸部十分美好。在回去的路上,好好幽幽地歎氣:“怪不得他們說女生發育了才好看。”誰也沒有取笑她,一路沉默著走回了宿舍。

(五)

一個讓同性都傾倒的女孩,在異性當中造成了什麼樣的衝擊可想而知。男孩們憤憤不平,因為論成績,論外表,破曉都不是班上出眾的,哪曉得偏偏這麼好運,在家鄉有個如此秀麗的青梅竹馬。

誰也沒有料到,過了最懵懂的第一年,何破曉變成另外一個人。他個子躥得更高,頭發剪得短短,十分精神,衣著談不上時髦,但是整潔合適,同那些隨便套件破了洞的T-shirt就敲著飯盆上食堂的男生們比起來簡直有天淵之別。

讓他真如破曉曙光一下亮起來的,是他出人意料的聰明。並非僅僅指課業上的領悟力,更在於人際關係處理上的學習能力。他參加了許多社團,都成了骨幹,還是校足球隊的成員。係裏老師喜歡他,覺得他不但成績好,也頗有組織能力能團結同學。班裏的同學,包括班長和支書,居然也都很服他,因為他誠懇熱情,誰需要幫助他從不拒絕,為人又低調,雖然在學校裏是風雲人物,回來卻跟他們打打鬧鬧,像從前那個傻小子。

那個時候敏知已經開始了她的初戀,對破曉也僅止於欣賞而已。倒是衛穎暗自扼腕,替敏知可惜。

再後來,時光如流水一樣過去。敏知同她的初戀友好分手,大四的時候和一個師兄走得很近。而破曉,不管多麼引人矚目,卻從來沒有看過別的女孩子。女友每年都會從家鄉來看他,兩個人走在校園裏堪稱一道風景。

畢業的時候班裏大部分同學都出了國,破曉和敏知也一樣。敏知去了西岸,破曉去了東岸。有時在留學生的BBS論壇上遇到,也會單獨聊幾句。敏知在到美國第一年就意識到自己不合適繼續作研究,換了專業準備念碩士。

那年的暑假,破曉和其他幾個同學到西岸旅遊,經過敏知的城市,自然就把她叫了出來。敏知紮著馬尾,穿著申請信用卡人家送的寬大白T-shirt,洗得快磨破的牛仔褲走出去,一眼就看見破曉手插在口袋裏站在車旁微笑,頭發上有金色的光芒,心裏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哎呀,真糟糕,今天我該好好打扮一下的。

從此,她對破曉站在車子邊注視她的樣子沒有免疫力。

破曉他們剛考過駕照,就神采飛揚的開著車到處跑。年紀還小,租車的費用也格外的貴,幾個人更是搶著開車。因為敏知是唯一的女孩,所以坐在前座。破曉開車的時候她特別緊張,總是不斷地偏頭去看司機。破曉抱怨地說:“我的技術沒這麼差吧?你放鬆,放鬆。”敏知的掌心滲出汗水,抿著嘴去看窗外風景,外麵是金黃的沙漠,一望無垠。

他們去的城市是一個奇跡。在茫茫沙漠裏開了許久,滿眼都是黃色的沙,連仙人掌都稀少。天氣酷熱,柏油路麵被蒸得起了一層煙霧,不斷有過熱的車子停在路邊等待降溫。車上的人昏昏欲睡。天黑的時候開始爬坡。山影憧憧,周圍的沙漠更是一片漆黑。然而在爬到坡頂的時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腳下一片流光溢彩,好像幻境一樣美麗,在沙漠裏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進城的高速上車子開得飛快。恰好是破曉開車,因為生怕錯過出口,他異常專注。敏知看著他,路燈的光不斷地照進來,明明暗暗,他漆黑的發際有晶亮的汗珠。

車子裏的年輕人不斷驚歎。有流星劃過的金字塔,五彩的城堡,巍峨的宮殿,噴發的火山,阿拉伯的王國。這些令人炫目的景象,在敏知眼裏卻隻是模糊的背景。她能看見的,並且一直記得的,都是破曉的側臉,在那奇妙迷醉的夜晚如沉默的雕刻,鮮明堅定地鐫在歲月裏。

到了旅館放下行李,他們迫不及待地跑到熱鬧的大街上。有人要看海盜船表演,有人想再看一次火山噴發。一路走過去,腳酸痛得不行,就看見巨大的映著光的水麵,後麵是通明的高樓。

“為什麼那麼多人圍在那裏?”敏知小聲問。白樂軍說:“等著看什麼吧,咱們也過去。”幾個人擠到前麵,剛過了幾分鍾,音樂聲悠揚響起,水麵噴出晶瑩的水柱,隨著旋律舞動,那樣靈活輕盈,好像活生生的人。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水也可以有生命有感情,時而婀娜,時而慧黠,時而銳意,時而激昂。最後一刻,高高的水幕在金色燈光下噴向深邃的夜空,壯觀動人。

在音樂噴泉最高潮的結尾,敏知下意識地看向破曉。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前方,臉上並沒有欣喜的表情,仿佛整個世界的喧鬧同他無關。敏知的心猛然一緊。

“破曉跟他女朋友崩了。”後來無意中聊起,趙炎偷偷告訴同伴。“我說呢,看他不對勁。”白樂軍說。鄭雪豐問:“不是說要辦F2出來嗎?”趙炎搖頭:“不知道。他沒說,出發那天在飛機上他提了一句,我也沒敢多問。”幾個人都很惋惜,敏知更是難過。

“那個時候,真是單純。”敏知後來有次跟好好提起,自嘲地笑笑,“就是看見他傷心自己也特別傷心,居然沒有想到為自己打算一下。”

賭場裏角子老虎機掉下硬幣的聲音此起彼伏。窮學生不敢玩別的,隻敢玩這個,還是五分錢的那種。破曉把硬幣一個一個地塞進去,幾乎沒有贏的時候,他卻始終帶著平靜的微笑,讓坐在一邊的敏知心驚膽戰。

到了晚上,幾個大孩子擠一個屋子。床留給女孩。每個人的鼾聲她都聽見了,唯獨沒有他的。她翻個身,在黑暗裏和他的眼眸對上。他輕輕地說:“睡吧,好好休息。”

回去之後,敏知怕碰到破曉的傷口,跟他說話更是小心翼翼,MSN上看見他也不敢隨便打擾。沒過多久,同學們就知道,破曉又交了一個女朋友,還是個ABC,雖然不是特別漂亮,卻在朱莉亞音樂學院學鋼琴,氣質出眾。

敏知得到這個消息,在電腦麵前坐了好久。同屋在外麵叫她吃飯才回過神。努力壓下心底的情緒,她搖搖頭,在鏡子裏對著自己做了個加油的手勢,抬著下巴走了出去。

(六)

敏知在兩年後畢業,讀書期間有個栗色頭發栗色眼睛愛衝浪滑雪的男孩總在經過圖書館的路上等她。他們認識了半年之後開始正式交往。敏知一向比較慢熱,等她能跟上對方熱情大膽的步伐時,男孩告訴她,他愛上了另一個女孩。從那以後每次推開窗看到燦爛的西岸陽光敏知都會沒來由地想哭。後來她想,不能再這樣下去,所以專心地遞簡曆,考CPA,最終去了紐約。

這次敏知控製得很好,既沒有像以往那樣以文學女青年的心態發出“終於又在一個城市了”這樣的感歎,也沒有刻意地保持距離。在安定下來之後,她一一通知同學們出來。白樂軍第一個接到電話,大聲說:“這我得批評你一下關同學,怎麼也不找人幫忙?”敏知隻是笑:“出來吃飯吧,誰請客都成,反正別要我掏錢。”

隔了兩年沒見,幾個人都沒有太大的變化,不過破曉的話是更少了,經常默默地坐在一邊看著大家微笑,偶爾才肯湊趣開玩笑。敏知隱約聽說他跟導師關係有些僵,而且又換了女朋友,第幾任不知道。不過她沒有深入地去打聽,她十分清楚,如果再陷入一次,對自己將是萬劫不複的災難。

那時敏知已經二十四歲,家裏給的壓力不小,周圍朋友也熱心,帶著她參加了一個又一個的party。總是和一些人匆匆地見了麵,說不上幾句話,熱鬧了一場,又立刻趕往下一場。中飯和晚飯跟不同的人吃,有些人好像見過,有些人非常陌生。敏知工作本來就累,對於這樣的應酬漸漸提不起興趣,愈發地覺得在這些聚會中,要撥開那些浮華找到一個讓她心動的人,實在是難上加難。

於是她開始一對一的相親。工作四年,頭三年都在相親。居然沒有遇到一個合適,可以相伴終身的良人。也有那麼兩個彼此都有感覺,可是第一個被發現原來另有女友,而第二個因為西岸給了一個難以拒絕的工作機會而不了了之。每次打電話回家,母親照例先翻幾年前的賬,責怪她沒有堅持把博士念完,後來又念叨她太挑剔,不肯老實安定下來。敏知隻能苦笑。

到了第三年結束,敏知果斷地跟所有人宣布,她要安靜一下,好好享受生活。“真是二十七歲的純真啊。”衛穎在MSN上打趣她。而別的朋友的勸說都從實際出發:“時間拖越久情況越糟糕,敏知你要繼續努力,別就這樣隨性地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