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分怎麼努力得來?聖誕夜敏知喝了點酒,獨自坐在家裏,對著電視大聲地抱怨。
可喜的是工作順利。敏知已經升到manager,收入也比剛入行的時候提高了許多。再不用節儉地等打折的衣服,她花了很多錢在打扮自己上,倒比以前多了幾分從容自信。
那一年,破曉漫長的Phd生涯終於看見了曙光,導師同意他下一年畢業。破曉一向有主見,他回了幾次國,跟各方麵的人接觸過,下定決心要回國發展。他當時的女友堅定地想留在國外, 幾次協商未果之後成為路人。
就是在那個時候敏知和破曉的聯係才相對變得頻繁。認識這麼多年,相處最自然不過,彼此都沒有負擔,抱著無所謂的心態一起吃個飯看場電影,或者逛逛博物館聽聽百老彙,也是打發時間的好辦法。
破曉答辯的那天,敏知心神不寧,跟上司說了一聲,提早回家。五點多的時候破曉給她打了個電話,聲音裏透著喜悅,隻說了三個字:“通過了。”敏知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眼眶濕熱。掛了電話之後,敏知握著手機發呆:怎麼會這麼感同身受啊?
她在屋裏轉圈。跑上網,好好衛穎誰都不在線上,便捧著頭坐在沙發上。
按照慣例,破曉這個晚上要跟係裏的同學吃飯狂歡。而她關敏知,卻驚惶地對著電視裏的Law and Order,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失火了。敏知抱著枕頭,在晚上十一點的時候下了結論。
老房子著火,天哪,了不得。
她跑到浴室看自己,臉上緋紅,眼睛似乎要滴出水來。“馬夫人見到喬峰大概就是這樣了吧。”她嚇得後退兩步,鄙夷地看著自己。
正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她吃了一驚,雖然暈乎,基本的警覺還是有的。一手握著錘子,一手握著已經按了911三個數字的手機去門口。瞄眼看到的那個人是她此時絕對不想見的。
門鈴不屈不撓地響著。她無力地站了一分鍾,最後投降,打開門讓他進來。
破曉看到她手裏的拿的東西,哈地笑出了聲。敏知訕訕地把錘子和手機放在茶幾上,強自鎮定:“恭喜恭喜。”
破曉伸開雙臂抱住她的腰,轉了幾個圈。他身上有濃濃的酒味,敏知乖乖地把下巴放在他肩頭,腦海裏一片空白。
“敏知,好多次,我都以為我等不到這一天了。”破曉把她放下來,卻還抱著她,嘴唇埋在她的發間,含糊而感慨地說。
敏知也想落淚,抽了抽鼻子:“嗯,我知道。”
破曉終於鬆手,坐到沙發上疲憊地看著她,可憐兮兮地問:“有沒有吃的?”敏知奇道:“你晚飯沒吃?”破曉苦笑:“當時吃不下。”敏知笑了:“給我十分鍾。”
十分鍾後敏知捧著麵條走出廚房,破曉已經在沙發上歪著頭睡熟了。她呆了呆,走過去把燈擰暗,又拿了張毯子蓋在破曉身上。
敏知住的是單身公寓,客廳連著臥室。那個夜晚,她徹底失眠,躺在床上聽著破曉均勻的呼吸,一直到天亮,把備用鑰匙留在茶幾上,悄悄地洗漱之後去上班,再回去,破曉已經走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破曉除了繼續修改論文準備最後的存檔外,一直忙著整理東西。敏知也不時在下班後過去幫忙。因為太忙碌,他們連交換眼神的機會都沒有。後麵幾次見麵是同學的送行會,大家喝得亂七八糟,更沒有仔細交談過。
破曉離開美國的那天,敏知請了假去送他。Check in之後破曉沒有立刻去安檢,跟敏知找了地方喝咖啡。工作了好幾年的敏知已經能泰然自若地處理自己的情緒,所以輕鬆地同破曉交談,話題基本圍繞破曉回國之後的計劃和想法展開。
眼看著時間不早了,還是敏知催促:“趕快過安檢吧,別到時候手忙腳亂。”破曉含笑起身。
機場喧鬧擁擠,破曉低頭檢查電腦包裏的機票和護照。敏知在一步之外看著他。
長城雄偉壯麗,在金秋的陽光下在崇山峻嶺中蜿蜒而去。
“關敏知,要我幫你背包嗎?看著可真沉。”
“啊,不用不用。謝謝你。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你們女生果然班裏的同學都沒認全。我姓何,叫破曉。”
“謝謝你,何破曉。”
“沒關係。要是真背不動了,就跟我說。”
一晃眼,已經十年。
破曉檢查完證件抬頭,看到敏知臉上的淚水,喉頭突然一哽,往日的瀟灑從容統統不起作用。在那一刻,他緊張到額頭冒汗,看敏知的眼神專注熱切,仿佛等待這刻已經很久。
淚眼中敏知觸到破曉的視線,那句話不需要思考就脫口而出:“我愛你很多年。”
破曉深深地凝視她。登機的廣播不斷在頭頂重複,催促著行程。他上前一步摟住敏知,低頭把唇蓋在她的唇上,她的眼淚流到彼此的口中,鹹澀到苦。他的手臂用力收緊,像是要把她整個人壓到他身體裏,她也忍不住抱緊他的腰。
那個吻持續了很久很久,開始是激情,中間是纏綿,最後是安撫。他們沒有再交談一句,他鬆開她,走進安檢,一次又一次地回頭。她在人潮裏拚命地捂住嘴不讓自己失態。他的眼圈紅了,可是終於輪到自己,那個警察果斷地把他往裏一推,等忙亂過後再回頭,已經沒法再看到外麵。他借著低頭整理行李,深吸了一口氣,拳頭握緊又鬆開。
空中客車加速,離開跑道,收起起落架,飛向大洋彼岸。在回紐約的某條高速公路上,敏知坐在出租車裏泣不成聲。在這最混亂的時候,她心裏卻對一件事情分外清楚,自己在破曉麵前一次又一次的鎮定,得體,甚至疏離,都是因為一個原因:近情情怯。
一年以後,獵頭公司聯係敏知。聽到可以回北京分公司,她沒有猶豫,跟對方合夥人之一在一家星巴克談了不到一個小時,就接受了這份新的工作。
(七)
盡管敏知早有思想準備,辦歸國手續還是累得瘦了好幾斤。回到家正趴在沙發上捶腰,門鈴響了。她動了動身子,衛穎戴了耳機在屋裏寫文章,估計聽不到,就算聽到不會動,隻得唉聲歎氣地起身。打開門,看到樓下的警衛都上來了。
敏知想,得,我難道做了什麼對不起人民的事兒?海龜爬得慢,估計逃都逃不了。小夥子指指地上的大箱子:“您的包裹吧?”整整三大箱子的書,要三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才能搞定。敏知喜笑顏開,迭聲感謝,請他們進來喝口水,他們卻害羞地迅速離開。
敏知把箱子拖到客廳正中去找剪刀的時候,衛穎施施然捧著杯茶出來,神色本來迷蒙,一看到箱子裏的書,立刻來了精神,殷勤地坐下跟敏知一起整理。
“關敏知,你不錯嘛,攢這麼多寶貝。”
“你看我的書,可以抵房租嗎?”
“真俗氣。”
“別以為談錢就叫俗氣。我是女人,我要努力掙錢,爭取不獨善其身。”
“我說的話你不記得,別人的話你可記得真牢。”衛穎一邊抱怨,一邊抱起一本又厚又大的“Chinese Painting”,“嘩,質量真不錯。不過你買本英文的中國繪畫幹嗎?”
“其實國內大概沒有這樣一本全麵又裝幀精美的類似書籍。”
衛穎扔下敏知,抱著書窩到沙發上津津有味地開始看,一麵看一麵樂,跟敏知一起對照書裏的英文名字和真正的中文名字。
正說著話,敏知的手機響了,她看了短信之後一陣風似的刮到屋換衣服化妝。
“破曉說,叫我幫他參謀參謀,房子怎麼裝修,買什麼家具。”
衛穎立刻聽出其中的語病,話到嘴邊卻又變得溫和:“你就忙吧,等你上了班怕也沒時間這麼照顧他了。”
敏知笑吟吟地出去,衛穎坐在沙發上發呆,自己的手機也響了。居然來了件差不多的事情,同學王宏正要裝修,請懂畫畫的衛穎去幫忙。車子已經快到樓下。
王宏正帶衛穎去看他的新居。三室一廳的房子,設計公司給了三個方案。衛穎拿了圖紙,仔細跟屋子對照,不時眯起眼睛注視著空蕩蕩的屋子,假想實際的效果。王宏正遞給她一罐可可奶,她咦了一聲:“冰箱都沒有,哪裏變出飲料?”王宏正微笑:“請你上來,自然要作準備。雖然家徒四壁,也不能不招待啊。”
衛穎比敏知還貪甜食,一時難以抗拒,拉開罐口就往嘴裏咕嘟咕嘟的倒,喝完了才想起來問一個關鍵問題:“你這房子買了是要結婚的吧?那第一個方案就太男性化了點,不適合一個家庭。”
王宏正笑笑:“你說的沒錯。那你本人最喜歡哪個呢?”
“我會挑第二個,幹淨簡潔,就是太素。第三個很溫馨,女性也會喜歡。”
“那就第二個好了。”
衛穎愣了一愣,轉過身看著王宏正,對方直直地迎上她的視線:“衛穎,我知道你有房子了,不過我想,男人還是應該表示一下誠意。我有能力買一套房子,也有能力負擔一個家庭。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輩子在一起?”
饒是衛穎膽大,這樣的情形下也有些發慌。王宏正跟她不僅僅是大學同學,高中也在一起,這麼多年來他的心意衛穎並非毫無察覺。隻是他們之間簡直是一部開不動的老爺車,打不起火。
見衛穎沉默,王宏正心裏也明白了幾分,微笑著說:“你不用現在回答我。想清楚了用短信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衛穎輕輕地點了點頭,跟著他一起下樓。“我自己坐車回家,”怕王宏正不答應,又加了一句,“讓我理一下思路。”
王宏正同意,替她招手叫車。坐到車上,衛穎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王宏正還站在那裏,神色平靜地目送她。
衛穎低下頭。如果好人能跟好人結婚,這個世界就太平了。也許很多事情就是,太過順理成章,反而失去了愛情那份需要咀嚼的餘地。
衛穎寧可和不認識的陌生人相親,也不能敷衍一個真心對待自己的朋友。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衛穎也知道自己活該,活該蹉跎,活該孤獨。
她耳邊又回響起王宏正關於房子那番誠懇的話,心頭一動,不免想到敏知,輕輕地歎了口氣。
敏知不知道自己離開了幾個小時,衛穎就被人求婚。她的疲倦勞累在見到何破曉的瞬間土崩瓦解。上車沒多久,他的右手就伸了過來,溫暖的握著她的左手。
“危險。”她軟弱地吐了兩個字,卻把他抓得更緊。途中走走停停,換擋的時候他才鬆手。而敏知的手就維持在那個地方,一直沒有動過,等待他來找她,需要她。下車的時候才覺得血液不通。
他們握著手逛家具市場,逛了好幾個小時。晚飯後敏知回家,一進門就捧著電腦和手機鼓搗,把黑莓拍的照片一一傳到電腦裏。職業本能發作得厲害,她把所有家具材料的照片整理好,再附上該物品的賣家地址,當時兩人討論的優缺點,價格,列出一張可以任意鏈接到照片和具體內容的索引,打包發給破曉。然後心滿意足地揉著酸了的脖子去廚房找夜宵填肚子。
客廳裏衛穎躺在沙發上,隻開了角幾上的一盞小燈。音響也開著,聲音卻放得很小。敏知走過去,衛穎合著眼,似乎睡熟了。
敏知認出那旋律,如此的熟悉,那是他們大學時候都愛的一張專輯。她坐到另一排沙發上,也閉上眼安靜地聆聽。
“一個人過一輩子還是蠻可怕的吧?”衛穎突然輕輕地問。
敏知沉默了一會,回答:“我很想說不可怕,但是至少我自己,是做不到的。一個人的時候,就算工作很好,朋友很多,還是會覺得慌。心裏空蕩蕩地沒有著落。不斷地相親似乎更加增添這種慌。我都明白。”
終於等到了破曉,她的心,突然就不慌了。
衛穎翻了個身,看著屋頂慢騰騰地說:“徐澈研究生畢業的時候,曾經對我表白過,想我跟他一起出國。”
敏知點頭,這事不了了之,曾經是她心裏一個很大的疑問。
“真相是,我當時很矜持地說要考慮考慮,結果考慮了十多天再去找他,他卻反而拒絕了我。”
敏知愣住。
“我不是不知道他喜歡我。我一直以為,他會在那裏等我,因為我是那麼的相信他,也相信自己。後來我知道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卻回不去了。我真的很恐慌,原來,我以為會等我的人,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放棄我。”
“小衛……”
“別安慰我啊,我警告你。你從前為了何破曉打越洋電話哭鼻子的時候也不準我安慰你,我今天要報仇。”衛穎狡猾的笑。
敏知也笑了:“小心眼兒。”
一首歌恰好在這個時候結束。敏知微微向前傾著身子,期待下麵一首。
吉他聲響起。
兩個女人都呆了一呆。他們大學畢業那年,樂隊抱著吉他坐在草坪上唱歌,為畢業生送行。圖書館裏的燈光柔和的照下來,北京的夜空並不清澈,隻是在往後的記憶裏一再被洗滌才亮透生命。
徐澈的手指滑過吉他,剛唱了一句“那天黃昏”就有女孩哭了。
等青春散場,午夜的電影,寫滿古老的戀情。
走吧女孩,去看紅色的朝霞,帶上我的戀歌,你迎風吟唱。
七年後這個寧靜的夜晚,敏知和衛穎帶著另一種心情傾聽同一首歌。幾乎有些著急的等待第一段完結時中間那段小提琴悠揚的華彩。
她們總是忍不住跟著一起哼唱這一段。啦,啦,啦。嘴唇打開,舌尖離開上頜,那感覺,悵惘而溫和,好像夜色來臨前最後一抹暖的光。似水流年,一首歌就是一生。
這個世界上太多事情需要妥協。隻有愛情是她們最後的陣地。
青春即將結束的時候,理想即將幻滅之前,也許還可以為這份固執的,和年齡不相符的天真,吟唱一次“最後的華爾茲”。
(八)
敏知終於正式去上班。合夥人Frank親自帶著她在辦公室走了一圈。
Frank是香港人,今年四十多歲,畢業於常青藤名校,在北美工作過十年,對美國稅務經驗極其豐富。他的英語說得又快又沉,像打子彈,眉總是皺著一點,嘴邊兩條法令紋很深。不到一天時間敏知就觀察到,Frank比較操切,禦下極嚴,動不動就冷著一張臉責備下屬。但他對敏知態度還算溫和,大半因為交談中對敏知的專業知識和反應能力相當滿意,小半因為敏知能聽懂並講一點粵語。
敏知當年讀碩士無聊,把TVB劇集一套一套地借回家看,久而久之聽力不成問題,關鍵時候還能說上幾句。她自然做夢也沒想到因此在許多年後這也成為她工作中的一個亮點。
辦公室裏的員工,從staff 到senior staff清一色國內頂尖大學的畢業生。他們見到敏知,神情都格外和氣熱情。敏知被領到她的辦公室,不算小,但是沒有窗戶。她氣定神閑地整理自己的東西。再過一年,她應該就得到可以俯瞰北京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