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爾基文集41(1 / 3)

隻有麥穗幹巴巴的沙沙聲和蟬兒的吱吱聲在回答她。她將頭抬起,從麥田上眺望,看見一片金黃色的起伏不定的麥浪,聳立在遠離車站的山穀裏的水塔的黑色排水管,還有車站建築物的房頂。除此之外,在這片蔚藍色的天空的覆蓋下,那遼闊的黃色原野上便一無所有了。這時阿林娜突然感到,這世界上隻有她一個人是孤零零的,她獨自一個人活著,永遠不會有任何人來分擔她所承受的孤獨——沒有任何人,永遠沒有……

天快黑時她聽見有人在喊:“阿林娜-啊!嗬林-什卡!見-鬼!”

這一聲是盧卡的聲音,第二聲是老兵在叫喊。她希望聽到第三個人的叫聲,可是他沒有呼喊她,這時她傷心地哭了,委屈的淚水從她那有麻點的臉頰很快地滾落到胸前。她哭著,用赤裸的胸脯在幹燥溫暖的地上摩擦。為了熄滅那團越發厲害地折磨著她的內火。她無聲地哭著,強忍住呻吟,好像擔心有人聽見了將不允許她哭似的。

之後,當夜幕降臨以後,她站了起來,慢慢地朝車站走去。

走到車站的房子跟前,她靠在地窖的牆壁上,朝草原方向望了很久。一列列貨車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了。她聽見老兵對押車員怎樣講述她的醜事,押車員如何大笑不止。笑聲遠遠地飄散在荒涼的草原上,那邊隻隱約地聽得見金花鼠吱吱的尖叫聲。

“上帝啊!饒恕我吧……”女人歎著氣,緊靠著牆壁。然而歎氣並不能減輕壓在她心頭的重負。

天快亮時,她小心翼翼地鑽進了車站的閣樓,用她晾衣服的繩子挽了一個圈,就在閣樓上吊死了。

兩天之後人們聞到了屍體的臭味找到了阿林娜。開始大家都被嚇壞了,後來便議論紛紛,誰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不容辯駁地論證,罪人就是戈莫佐夫。因此站長塞了些錢給扳道工,嚴厲地吩咐他不要聲張。

當局來了人,進行了偵查。調查的結果是阿林娜患了憂鬱症……叫修路工人們將她拉到草原上去埋了。這件事辦完以後,車站上又恢複了以往的秩序,一切都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車站的居民們又回到了從前的枯燥、煩悶的生活中去了,惟一的調劑仍然是那四分鍾,在他們身邊火車開過來又開過去了。

……而到了冬季,暴風雪夾著怒吼聲在草原上呼嘯著,在這小車站上,布滿了皚皚白雪,充斥著粗野的喊叫聲,而車站居民們的生活更加寂寞無聊了。

二十六個和一個

我們在一起的二十六個人,是被鎖在陰冷、潮濕的地窖裏的二十六架活機器。我們從早忙到晚,在地窖裏揉麵團,製作“S”形麵包和幹麵包圈。地窖的窗戶安在事先挖好並砌上了磚塊的一個洞口上,因為潮濕磚塊已經發綠了。一層密集的鐵絲網擋在了窗框外麵,因此陽光無法透過沾滿粉塵的玻璃照射到我們的身上。窗戶被老板用鐵釘釘死了,為的是不讓我們將他的一小塊麵包送給乞丐和那些因失業挨餓的夥伴們。老板說我們都是騙子,午餐不給我們吃肉,讓我們吃發臭的下水。

我們擁擠又憋悶地生活在石頭盒子裏,沉重而低矮的天花板上滿是烏黑的煙塵和蜘蛛網,一塊塊汙漬和黴斑布滿了厚厚的牆壁,呆在這裏連我們這些機器都覺得惡心想吐……我們早晨五點起床,一個個迷迷糊糊、心不在焉,六點鍾就已經坐在桌旁做花形麵包了,用的麵團是睡覺前準備的。整日裏從早晨到夜晚十點我們兩手搓揉著有彈性的麵團。一邊搖晃著身子,驅趕瞌睡,一方麵也是防止身體發僵。其他人此時用水攪拌麵粉。蒸麵包的鍋裏沸騰的開水成天都發出沉悶憂慮的聲響,司爐的大鐵鏟惡狠狠地撞擊著爐底,聲音刺耳,一塊塊蒸煮過的滑溜的粘麵團便被扔在滾燙的磚塊上了。從早到晚爐子的一邊在燃燒劈柴,紅色的火焰的影子在作坊的牆壁上顫抖,似乎是在無聲地譏笑我們。巨大的鐵爐就像童話故事中的怪物的腦袋,好像是從地底下伸了出來,張開滿是火光的大口,朝我們噴吐著熱氣。爐口上麵那兩個黑洞洞的通氣孔就像眼睛,盯著我們沒完沒了地幹活。時間長了就厭倦了,每天的動作都是重複單調,沒有點人味,於是便更加冷漠、陰沉,瞧不起我們了。

一天又一天,我們在麵粉的塵埃和我們的雙腳帶進來的汙泥裏,在極其窒悶的難聞的空氣中,搓揉麵團做麵包圈,將我們的汗水揮灑在上麵,我們懷著強烈的憎恨,敵視這項工作。我們從來不吃我們親手製做出來的東西,而寧願吃黑麵包,不吃麵包圈。我們九個人對著九個人,坐在長桌旁,長時間不停地機械地活動著雙手和手指,對我們所幹的活已如此習慣,因此從不注意自己的動作。而我們相互間已觀察得如此仔細,以至我們熟悉每個夥伴臉上所有的皺紋。我們無話可談,對此我們也習以為常,整天默然無語是我們的常態,除去吵架,因為總會有點事要罵人,尤其是罵夥伴。但即便是吵架也很少,假如人已變得麻木不仁、半死不活,他的所有感情都被沉重的勞動壓扁了,他還能有什麼過錯可犯呢?沉默不語隻對那些話已說完,再也無話可說的人而言才是可怕和痛苦的,而對還沒有開始講話的人來說則是既簡單又便當……我們有時唱歌,往往是這樣開始唱起來的:工作當中有人忽然像一匹疲憊倦怠的馬沉重地歎息一聲,接著輕輕地哼起一支悠揚的曲子,它那哀怨委婉的旋律往往能減輕歌唱者心中的痛苦。我們當中有一人在唱,起初我們默默地聽著他孤單的歌聲,這歌聲在地窖裏沉重的房頂下麵時而消失時而響起,像秋夜裏潮濕的草原上小小的篝火,灰色的天穹像鉛鑄的頂棚籠罩在大地上,然後又一個聲音附和著歌手唱了起來,這時在我們這個狹窄的地洞裏便有兩個聲音輕緩而憂鬱地在沉悶之中飄蕩著。猛然間幾個聲音同時加入合唱,歌聲便像波濤一樣翻滾起來,越唱越強勁,越唱越響亮,似乎要推倒這座石頭牢籠的潮濕而沉重的牆壁。

二十六個人同聲歌唱,整個作坊響徹了宏亮和諧的歌聲,歌聲在這裏感到擁擠,它撞擊著牆壁上的石頭,就像撞在心靈的傷疤上,一陣隱痛傳遍全身,勾起一腔愁悶的情緒……歌手們沉重地歎息著。忽然有人停止了歌唱,久久地傾聽夥伴們的歌聲,然後又將自己的聲音融入大家的聲浪之中。有人憂鬱地大喊一聲:“!”重新閉上眼睛唱歌,或許,這渾厚而寬廣的聲浪為他展現出一條陽光燦爛的道路,通向遠方的某個地方,而他看見自己正走在這條寬暢的道路上……

爐中的火焰不停地抖動,司爐的鐵鏟持續地碰撞著爐磚發出沙沙地聲響,鍋裏的水咕嘟不止,火苗在牆上的反光依舊搖晃,無聲地笑著……而我們借用別人的語彙唱出了自己的隱痛,一群得不到陽光的活人們的悲苦,一群奴隸的悲苦。我們二十六個人就這樣生活在一幢石砌的大房子的地窖裏。生活得如此壓抑,仿佛這幢三層高的房子就直接建築在我們的肩膀上。

不過,除了唱歌,還有讓我們歡欣鼓舞的東西,它成了我們心中的太陽。在我們這幢房子的第二層有一個金繡坊,那兒有許多姑娘都是繡花能手,她們當中有一個十六歲的侍女丹娘。前廳開了一扇門通往我們作坊,每天早上丹娘總要把她那張玫瑰色的小臉蛋貼在門窗的玻璃上,一雙藍色的眼晴閃耀著快活的光芒,用柔和的聲音對我們響亮地喊道:“囚犯們,給些麵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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