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爽朗的聲音我們大家都高興地轉過身來,善意地瞧著她那張純潔的、對我們甜甜笑著的少女的臉。看到她壓在窗玻璃上的扁平鼻子,張開鮮嫩的紅唇微笑著,露出一口整齊精巧的白瓷牙,我們感到非常愉快。大家搶著跑去為她開門,她的神情是那樣活潑可愛,她朝我們跟前走過來,提起圍裙的前擺,微微歪著小腦袋站在我們麵前,始終是麵帶笑容,又粗又長的栗色發辮從肩上垂下來搭在胸前。我們這些肮髒醜陋的粗人從下往上瞧著她,因為門檻比地麵高出四個台階。我們仰起頭來看她,問聲早上好,我們還要跟她說幾句專門為她而說的特別的話。同她說話我們的嗓門柔和一些,開的玩笑也輕鬆一些。她的一切我們都是特殊對待的。司爐從爐中鏟出一鐵鏟焦黃新鮮的花形麵包,靈巧地扔進丹娘圍裙裏。
“小心,別讓老板撞上了!”我們提醒她。她狡猾地一笑,高興地對我們喊道:“再見!囚犯們!”然後就像隻小老鼠似的一溜煙跑了。
在她走以後我們彼此還要談論她很久,不過談的內容和昨天以及先前都是相同的,因為她同我們以及我們周圍的一切也都和昨天與先前毫無分別……我們二十六個人都活著,周圍的環境卻一絲未變,這使我們非常痛苦。我們活得越久,痛苦越深。我們常常談論女人,那些不堪入耳的無恥的言語連我們自己都覺得反感,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我們所熟悉的女人也許就不配用別的語言。對丹娘我們卻從來不說汙言穢語。我們當中不僅誰都不許自己用手碰她一下,而且她甚至從未聽到過我們隨心所欲地亂開玩笑。這可能是因為她和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她像從天而降的一顆星星,在我們眼中一閃便消失了,也許是因為她身材嬌小,並且非常漂亮,而一切美好的東西總能激發起對它的崇敬,即使是粗人也大都如此。還有一點,我們這種苦役犯似的勞動已使我們變成了遲鈍的閹牛,可我們終究還是人,而所有活著的人就不能不崇拜一種事物,不論它是什麼。比她更好的人我們身邊沒有,除了她,沒有人注意到我們這些住在地窖裏的人,沒有人,盡管這幢房子裏住了幾十個人。說到底,想必這是主要的一點,那就是大家都認為她是屬於我們的,是我們的麵包圈才使她得以生存的。我們認定為她提供熱麵包圈是自己的責任,這是每天我們對偶像的奉獻,這件事差不多成了神聖的儀式。我們對她的思念與日俱增,除了麵包圈,我們還帶給丹娘許多勸告,諸如穿暖和些啦,上下樓梯別跑得太快啦,不要提太重的劈柴啦。她總是含笑聽著我們的勸告,報以一連串的笑聲,但從來不肯照辦,不過我們並不因此生氣,我們隻是要表示我們在關心她。
她經常對我們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請我們幫她打開那扇通地窖的沉重的門,幫她劈劈柴,我們高興地甚至懷著某種自豪感,按照她的心願為她幹這幹那。
但是有一次我們的一個夥伴請她縫補一下他惟一的襯衫,她輕蔑地呸了一聲,說道:“要我補嗎,虧你想得出……”
我們把那怪人狠狠地嘲笑了一番,自此之後再沒有人求她做過什麼事。我們愛她,僅此就夠了。人往往願意愛一個人,盡管這愛有時讓他難受,有時讓他蒙羞,他的愛也許會使親近的人送命,我們非愛丹娘不可,因為除了她就再也無人可愛了。
有時我們當中忽然有人不知為什麼發起議論來了:“我們憑什麼要寵著這小丫頭?她有什麼?嗯?她使喚我們夠狠的!”
我們會立即嚴厲地製止膽敢這樣說話的人,因為我們必須有所愛,我們找到了愛並愛著我們的所愛,對每個人來說,我們二十六個人的所愛應該如同聖潔的珍寶,是不可動搖的,在這件事上誰要反對我們,那他就是我們的敵人。也許我們所愛的對象實際上並不好,可她凝聚了我們二十六個人的愛,所以總希望在別人眼裏她也同樣珍貴神聖。
我們愛得深沉,恨得也同樣深沉……也許正因如此,有些傲慢的人斷言,我們的恨比愛來得更狡滑……不過,假如真是這樣,那他們為什麼不避開我們呢?
除了麵包圈作坊,我們老板還有一個麵包房。也在這所房子裏,和我們的洞穴隻有一牆之隔。有四個麵包師,他們同我們保持著距離,因為他們認為他們的活計比我們的幹淨,因此認為自己比我們好,他們從不到我們的作坊裏來,在外麵碰上我們時,對我們的態度是輕慢的,甚至有點嘲諷的,我們也不去他們那裏。老板不準我們去,因為怕我們偷奶油雞蛋麵包。我們出於嫉妒而不喜歡這些麵包師,他們的工作比我們輕鬆,收入卻比我們多,他們的夥食也比較好,他們的作坊寬敞、明亮,他們一個個都是那樣幹淨、健康,令我們反感。而我們人人麵色灰黃。我們有三個人得了梅毒,有幾個人生疥瘡,有一人因患關節炎而變得彎腰駝背。每逢節假日他們穿上西服上衣,皮靴咯吱作響,他們還有兩個手風琴,他們全體逛過城市公園。可我們穿得又髒又破,腳上不是破爛鞋子就是草鞋,警察不許我們走進公園,那我們還可能喜歡他們嗎?
有一次我們得知,老板辭退了一個開始酗酒的司爐,另外雇了個人,而此人是個大兵,他身穿綢緞坎肩,掛著帶金鏈條的懷表。出於好奇我們很想見識這位花花公子,所以時不時地一個接一個的跑到室外,希望能夠看見他。
可他倒是自己跑到我們作坊來了。他一腳踢開了門,把門敞著,他站在門檻上,笑著對我們說:“上帝保佑!好哇,夥計們!”
寒氣撲進門來,一團團濃密的霧氣在他的腿旁翻滾,他站在門檻上自上而下瞧著我們,一排大黃牙在他那淡黃的、卷得很利落的唇髭下麵閃閃發亮。他的背心真的很別致,藍色的底上繡了花,看起來顯得十分耀眼,背心上的扣子是用一種紅色的玉石做的,而表鏈也很精致……
他很漂亮,高高的個頭,體格健壯,麵色紅潤,一雙大眼晴炯炯有神,看起人來親切、開朗,很討人喜歡,他腦袋上戴了一頂漿得挺挺的白色尖頂帽子,身上的圍裙幹幹淨淨絕無汙漬,圍裙下麵露出一雙鋥亮的尖頭時髦皮靴。
我們的司爐客氣地請他關上門,他不慌不忙地關了門,然後開始向我們詳細打聽有關老板的情況,我們七嘴八舌地搶先告訴他說,我們老板是騙子、惡棍、混蛋、魔鬼,關於老板一切可以說應該說的都說了,但在這兒不能全都寫出來。大兵注意地仔細聽,抖動著小胡子,用親切的目光望著我們。
“你們這兒姑娘挺多的……”他忽然說。
我們有人禮貌地笑了笑,有幾個擠眉弄眼做出一副甜甜的怪相,有人明確地告訴他這兒有九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