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訓的背影在門口消失。
過了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
一個警鈴突然響起在楊雷的腦海裏。
“不對!也許這樣不對!至少,至少我該送她回去。……這裏很危險,她不知道……”他突然從凳子上跳下來,幾步衝了出去。
可是大路上已經沒有一個人。這是一條很長很寬很空的路,一眼可以望出很遠,然而他沒有看見江訓。
遠處有一輛車開走,是鄒局長那輛,除此之外,整條路空蕩蕩的,沒有人,沒有車,什麼東西都沒有。
他愣了一愣,回過神來,這裏回去還有一條近路,是條窄得多的支街。他跑了幾步,到了街口。
街兩邊都是牆,隻有到江邊運沙石的小車常抄這條近道。走的人少,積了很厚的灰。
牆頭有那一邊爬過來的藤蔓植物,長長的枝條裹了很厚的塵土。
牆麵磨蝕得很嚴重,原先粉刷的石灰大部分脫落了。大紅顏料在牆上刷出的大字標語隻剩下些可笑的片段“……狠抓……神文明……”。
地上是很厚的泥,把原先的路麵埋得沒了痕跡。雨天車輛輾在泥上留下深深刻痕,晴天路上車轍間隆起一道丘壑,是幹了的泥土,高一點的地方,底盤低的車隻能騎在土堆上走。
空的,這條街,充滿了灰塵,死亡的植物,機械的印記,但是沒有一個人影。和大路一樣,這街很直,顯得格外地空。
前後不過三分鍾,江訓沒可能這麼快消失在視野裏。像是為了確定什麼,楊雷發瘋似地跑起來。他一直到了街的盡頭。
沒有,沒有人,空曠中他覺出一縷縷驚惶。
“江訓!”他朝四周喊。沒有回答。
“江訓!”他邊走邊叫喊,走過布滿灰塵的道路,走過蒙滿灰塵的植物與標語,走過這條陰暗僻靜的窄街。
踩在幹泥堆上他絆倒了,摔得很疼,小腿骨正硌在一塊硬石頭上,痛覺讓他頭暈目眩,一時站不起來。
他癱在地上喊:“江訓你這個笨蛋!你在哪裏?”
骨頭上鑽心地疼。
然後他決定不要叫得那麼複雜,他叫道:“江訓!你回來!”
他坐在地上仰著頭叫,好似在對著天空吼叫。
※※※
洛阿姨在給兩個孩子收拾房間。
江訓用的那張桌子亂得像遭過地震,上麵堆滿了幾層(不隻一層!)各式各樣的練習本與參考書。(一個女孩子沒收拾!)書架是江訓跟於榮共用的,但大部分是江訓的。(就算讓書架空著也好,怎麼能跟妹妹搶地盤!書架說過是你們兩個小孩共用的,你用了這麼多!)書架上堆的書太多了,使它不堪重負。洛阿姨低下頭去埋江訓書桌時,不小心碰下架子,架上立即掉下本《力學引論及應用分析大全》,差點打中阿姨的頭。
“都是學物理學物理學出來的!”洛阿姨邊抹桌子邊咬牙切齒,“你一天瘋魔吧瘋魔吧,一個丫頭,當真讓你學出來了?到時候還不是我來給你操心?”
看到書又有氣,說給於榮買衣服就那麼犯難,連為是不是接著請鋼琴老師都吵了幾架--那死老頭子就是偏著這一個。學物理要參考資料,買一本就行了唄。買了一本又一本,寧鎮上買不到的,還托人去重慶帶,不把錢當個數!
“看你以後怎麼辦!”洛阿姨氣呼呼地嘀咕。
直到轉向於榮的那張桌子,洛阿姨的眉頭才舒展開來。於榮是個多乖巧的娃娃。自己的東西從來都收拾得整整潔潔的。女兒長得像自己(還好不像前夫),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快十八歲的姑娘了,不打扮都好看,打扮出來像朵花;穿什麼都出色,何況女兒很會挑衣服。天天上學出門,左鄰右舍無不交口稱讚:“洛姐,你家的女兒怎麼調教出來的?”“你給她吃了什麼長得這麼好?”有這麼一個女娃娃,哪家的大人不覺得有麵子。跟著自己到這家來,受委屈了。--要是抓緊點培養她上了大學,交際麵廣點,不說是嫁給外國人,至少嫁個北京高幹子弟,要不廣東的財主……她邊想邊做事,臉上不覺帶上了笑意。
榮榮的書桌哪裏用得著收拾,這孩子大概早上出門時就打掃過,桌麵幹淨得發亮。上麵整齊排著高檔的墨水,可愛的卡通筆筒,裝幸運星的小瓶子,晶瑩剔透的水晶球鎮紙……還有一張粉色的信箋擱在桌子正中間,用她平時最喜歡的天津泥娃娃壓著,上麵是純藍墨水寫的淑女氣十足的字體。
※※※
“拿來。”
“什麼?”江訓不禁退了一步,又被後麵的兩人攔住了。
剛出門口不遠,一拐進回去的那條近路就遇上這夥人。看打頭都是洗車工,為首的一個把手直直伸向江訓:“楊雷打牌輸給我們的錢。你是他的人,順手幫他還了!”
江訓這時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這是搶劫!大白天的這裏也有搶劫!”
“你們……走開!”她大聲說。
幾個人都皺眉頭,女生通常在這種情形下都是叫“救命”的,江訓這麼亂叫,搞得他們很不好辦。
“一句話,你還不還錢吧!”為首的決定不要把事情複雜化。
“我們不難為你,”另一個人(一個小瘦子)說,“你身上有多少先還多少。”結果被為首的瞪了一眼。
“我沒有!”江訓說。
“你們不想我搜你吧?我們……”為首的家夥台詞還沒背完,突然一輛車經過街口,江訓腦中一閃,尖聲大叫:“鄒局長……”
她隻是碰運氣,沒想到:第一,那輛車真的停了;第二,那幾個人一聽這三個字,在那車開過來之前作鳥獸散。
江訓聽到他們邊撤邊說的話。
“你不是說楊雷不要鄒局長幫他嗎!”為首的人說。
“我說過他的女朋友也不要嗎?”被問的人答。
然後他們開跑,那小瘦子邊跑邊說:“我覺得我們是不是弄錯了,雷娃怎麼會有那麼醜那麼笨的女朋友!”
那輛車開向江訓,車窗緩緩地降下來。
“鄒伯伯,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麻煩您……”江訓簡直是對著車鞠躬了,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車上還有一個人!這個人怎麼會……
那人隻是很簡單地對她說:“上車吧。”
這個人的要求是她不能違背的。
※※※
楊雷回過頭的時候,
一輛自行車掠過街口。
“雷哥,
你女朋友在門麵上等你,那幾個哥子快把她逗哭了。”
楊雷一怔:她怎麼又回到門市那裏去了?正要開口部,那車已騎遠了。
“到底怎麼了?”他大聲朝那騎遠的車吼。
車上的人隻是回過頭來遠遠地答道:“回--去--你--就--知--道--了。”
“收到!”
他匆匆往回趕,還沒到門麵,已看見壩子上圍了好幾個男生,中間是個穿粉藍衣衫的少女。他的心一沉。
那不是江訓。雖然相隔很遠,他仍能一眼認出那個女生,不是江訓。
已經又是好久沒見她了,她比上次見麵時又漂亮好多。
蔣晴變漂亮的速度是勻加速的。
兩隻麻花辮,棉質的裙子,水鑽的發夾,更顯得一張嬌美的麵龐清純可人。
背對的人沒發覺楊雷,猶自嘻皮笑臉說個不停:“妹妹,他不在,我們陪你玩就是了嘛……”
楊雷皺了皺眉,真他媽沒水平,見了任何一個女生都隻會這幾句台詞。
“我才不要!”蔣晴道,一眼瞥見陰著臉走過來的楊雷,喜得連聲叫道,“雷雷!雷雷!你看他們都欺負我!”
出乎她意料,楊雷沒理她,直直地問那堆人(渣):“知道她在哪裏?”得到否定回答後,他才轉向她。
他眼裏一點驚喜的影子也沒有,隻是用生硬的語氣,倒好像在努力壓製著心裏的惱怒似的:“你來有什麼事?”
“你!”蔣晴愣了一愣,低聲說,“很久沒和你聯係了,過來看看你有沒有空……”
“我現在沒空,”楊雷簡單地說,“你走吧。”頓一頓又道,“我送你回去。”
※※※
“不用了,”蔣晴氣呼呼地說,“是哲子送我來的。你忙,不敢麻煩你。我會叫他來接。”她扭頭就走,走兩步又回過頭來問,“楊雷,你老實跟我講。他們說剛才有個女生來這裏找你……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