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季子不明所以的點頭,“是。”想了想,偷偷抬頭看了皇帝一眼。似乎是有些分神,皇帝並未注意到她的不敬,隻是臉上的神情變幻莫測,半晌才定定的看了她一眼,目光似有深意。唬得沈季子連忙收回視線。
剛才這一眼,她倒是看清了皇帝的長相。和宣熠輪廓上有些相似,但氣度上卻是超出一大截,額頭眼角和唇邊多了幾條紋路,眼睛似乎也更深一些,便顯得威勢迫人,讓人不敢直視,更不敢冒犯。
沈季子雖然移開了視線,卻一直瞪著眼睛,在腦海裏描繪這張臉。這個人,就是這個人,毀掉了她幸福的家,害死了她的爹娘,此刻卻能夠態度坦然的站在她麵前,而她還要跪伏在他的腳下,不敢露出一絲一毫的恨意。
這是多可悲的一件事?
沈季子從前總想著要報仇,要替父親翻案。那時她知道自己的仇人是皇帝,知道自己想要成事,可能性實在是太低太低。然而隻有到了今日,親眼看到了眼前這個人,她才明白自己要對付的是什麼人。
他是這天下的共主,可以讓她生讓她死,自己根本沒有機會做什麼。
她隻能將這份仇恨死死的埋在心底,不讓任何人察覺,她要蟄伏起來,即便自己什麼都不能做,也要看看眼前這個人,他最後會有什麼下場!
片刻之後,皇帝忽然開口問道,“你恨不恨朕?”
沈季子心頭一驚,冷汗涔涔,幾乎以為皇帝是發現了自己的心思。然而她偷眼看去,卻見皇帝看著自己的神色,帶著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懷念,便知道是自己多心了。
然而這並不是她能回答的問題,因此隻能沉默。倒是皇帝自己愣了片刻,苦笑,“倒是朕問了個傻問題,你突然遭逢巨變,怕是心裏恨透了朕了。當初是朕的不是,案情尚未查明,便將沈卿收押,誰想他是個倔脾氣,最後竟會以死來證自己的清白!朕亦惋惜了許久。”
這番話情真意切,竟不像是假話。況且皇帝也實在是不需要說假話來哄騙自己。沈季子一時有些把不準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說,這樣幾句話,就要將父親的死揭過去了嗎?她做不到!
她仍舊沉默著。她知道此刻自己是該說點兒什麼的,可她就是不願意開口。太虛偽了,她想,父親已死,沈家已散,對皇帝來說,自然隻是一件惋惜的事,對她來說,卻是從天堂到地獄!
似乎沉浸到了對往事的回憶當中,皇帝並未發現她的抗拒,繼續道,“朕進來時常想起當年初見太傅時的事。”
當時沈青麟當然還不是太傅,十六歲的探花郎春風得意,在同年們都要為謀個好職位奔走的時候,他已經因文采風流,被任命為東宮侍講官。雖然官階遠比不上入翰林的同年們,可是當時太子已經十二歲,和沈青麟的年紀相差不大,他和太子的相處時間又多,很快就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東宮近臣。
而人的命很難說清,就在當年,先皇駕崩,今上登基。作為東宮潛邸的“老人”,沈青麟自然也得到了大大封賞,晉為經筵官。
經筵官和東宮侍講官的工作範圍差不多,隻不過太子變成皇帝,這個官職的清貴程度自然上升了好幾個台階。
十二歲的宣顥還很年幼,對朝政的掌控能力很弱,正處在內憂外患之中,自己又不夠強大不夠獨立,於是當時和宣顥相處時間最多的沈青麟,自然而然的就成為了他親近信任的對象。
在宣顥未親政的十年間,君臣二人互為依靠,共謀大事,建立了十分牢固的信任。而後宣顥登基,二十年間沈青麟一路順風順水,平步青雲,最後官至大學士。下一步,隻要內閣有缺,他就可以升入中樞,成為大齊國最有權勢的幾人之一。
還是那一句,命運弄人,沈青麟的人生因為宣顥的存在,才能夠一路平穩的走到這個位置,可是也因為宣顥,而徹底的終結。
或許對於宣顥來說,曾經和沈青麟共處的日子,的確是值得他懷念感歎的。可是沈季子卻隻覺得惡心,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在害得自己家破人亡之後,又用這種無限懷念,滿懷感情的語氣,提起曾經和父親有關的一切?!
她要努力的克製自己,才能控製住不讓心底的質問和怒罵衝口而出。心中卻越覺悲哀,父親到底知不知道,他效忠了一輩子的帝王,其實是這個樣子的?
故事說完了,皇帝回過神來,看見她因為憤怒而發顫的身子和通紅的眼眶,以為她是思念亡父,不由歎息道,“都是朕的錯,害得沈卿枉死。你放心,朕會一一補償給你。日後你也可以時常進宮,陪朕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