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序 怎樣做個城市人?(1 / 3)

潘國靈*

年輕作者許驥出新書,邀我寫序,還提議了一個題目給我:“怎樣做個城市人?”;我沒多想便答允了。沒多想是指題目,以為胸有成竹,怎說都是徹徹底底的城市人,可一旦開筆,卻發覺茫無頭緒。茫無頭緒是因為,盡管我每天在城市呼吸,卻鮮有把“怎樣做個城市人”當作一個問題來思考的。或許,已經置身其中,就不會再想“怎樣成為”。你已經被“拋擲”進了城市,從開眼之日,城市就是你的搖籃,你的底色,你的背景音樂,你的日常生活世界。如水之於魚,魚還會“想”它應該怎樣遊泳嗎?

但想想又不盡然。不單是說許多人仍生活於農村,或經曆著從農村向城市轉型的過程(這不是我所熟悉的),而是,即便是一些已然生活於城市環境中的人,也未必就具備所謂城市人的精神特質。沒錯,環境影響心性,但兩者常常是脫軌的,尤其於中國內地,硬件建設大躍進往往不成問題,城市的“基建”全有了,但所謂“城市人的特質”,常常好像還不搭配。由是觀之,“怎樣做個城市人”這一問題,就不僅隻對於“介乎”、準備跨越門檻的人有意義;對於已然生活於城市的人,也許亦是值得思考的。何況城市恒常於變化之中。

“怎樣做個城市人”至此稍稍轉向,成了“什麼是城市人特質”這問題。但進一步詮釋前,我感到還有必要多加一個說明。當我們說類似“怎樣做個讀書人”時,我們說的大概是“讀書人”或閱讀的美好特質,但“城市人的特質”不然,有些當可看作“正麵”(如文明人的素質、現代化的便捷等),其中也包括一些你不可簡單定奪為好壞,超出好壞,或好壞並存,隻能當作內涵氣質來描述的東西。換言之,這不是,或起碼不全然是一個“提升”、“變好”(或反之的“墮落”、“變差”)的問題。如果真有所謂由“非城市人”變成“城市人”這回事[如佐拉1883年的Au Bonheur des Dames(中譯《婦女樂園》),寫一個從鄉間來到巴黎、年方二十的女子,經曆現代百貨公司洗禮而成為“城市人”],與其說是“進步”,不如說是“轉化”。城市人是一種現代變種。

如是者我進入城市人特質的思考。都說我們總是以差異來定義事物,那城市之於農村、鄉鎮,又有什麼最基本的分別?社會學家朱克英(Sharon Zukin)對城市有一個頗一語中的定義:“城市就是一個陌生人(stranger)可能在此相遇的居民聚居地。”如果農村、鄉鎮的人際關係是建基於宗親、鄰裏、互相認識緊密相連的網絡(如今在一些歐洲小鎮電影中仍可看到的),城市生活中占主導地位的,卻是“陌生人”。於大城市生活,陌生人的角色甚至比親朋戚友重要。但如果純粹互為陌生,關係並不微妙,耐人尋味的是,我們也把陌生人拉進自己想象的帷幕,同時又成為別人生活舞台的匿名演員,在地鐵中,在街道上,在旅館裏,於虛擬的書麵和微博;所有的戲碼都是臨時戲碼,所有陌生人的相遇都是一次“錯遇”,沒有過去沒有將來,場景置換,戲台隨即瓦解。甚至我們曾經以為比較“恒久”的友儕、情侶關係裏,也標示了晚期資本主義浪漫詩人波德萊爾的“現代性”警語: transitory(過渡的),fugitive(逃逸的),contingent(偶然的)。城市人的“匿名性”造成現代人的疏離感,但吊詭的是,我們又同時受其蔭庇;我們渴求表演,同時極愛隱匿。“沒有紐帶的人”(Man Without Bonds),當代傑出的哲學家鮑曼(Zygmunt Bauman)如是說,這是一種難得的輕省,同時又給予現代人無比的悵惘。城市人如果有一個”套餐”,其中的特質是“悖論”式的——你不能隻愛親密不要疏離(或反之),隻要安定不要流動(或反之),隻要陌生不要交往(或反之)。不,不可以,你要照單全收。從今天起,麵對現實,拋開上幾代人教你的“安身立命”、“腳踏實地”、“民族紮根”之類(你可能老早已不相信),改以矛盾綜合語(oxymoron)來感思生活,如“皈依是在路上”、“流動的居所”、“親密的距離”、“陌生人的劇場”等,吊詭更接收現代城市的生存情狀。如果不因此落入遲疑不定,或者偶爾可於持續的擺蕩中提取生之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