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廖偉棠: 找尋失落的“理想主義”(1 / 3)

廖偉棠,香港作家、攝影師、自由撰稿人,曾任書店店長及雜誌編輯。1975年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後曾旅居北京五年。創作涉獵散文、小說、戲劇、評論等範疇。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香港中文文學獎、台灣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創世紀詩刊50周年詩歌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小說獎、香港文學雙年獎等獎項。出版詩集《永夜》、《波希米亞行路謠》、《苦天使》、《少年遊》等,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攝影集《孤獨的中國》、《我屬貓》等,批評合集《波希米亞中國》。

我覺得中國人現在亟須樹立一種“非功利性的信仰”。就是說,我去做一件事情,不一定會得到實在的好處,但是我還是要去做。

這樣一種非功利性的,也可說是對“理想主義”的信仰。比如,基督教徒在受到迫害的時候,他們還是堅持信教,那才是真正的信仰;而不是說當我信了教,我可以得到金錢財寶。

另外,基督教不許諾你在現世能得到幸福,這是可以從兩方麵來看的: 一方麵,你可以覺得它是馬克思主義所說的“精神鴉片”;但是另一方麵,也是要求你即使沒有好的收益的時候,還去堅持你的信念。

所以,我希望同胞們起碼有一種對精神的信仰——即除了物質享受以外,還要有精神的追求。

至於建立信仰的手段,可以有很多。不一定是通過宗教,也可以通過藝術、哲學,總之是你用心去做好一件事情,端正你的生活態度,不要老是存著“心眼”。

我經常碰到的一種心態是: 人人都想不勞而獲。因此,他們總是騙人或者被騙。所謂“人心不古”,就是這樣子。

但這也不能怪這些人,因為現在整個社會的氛圍是: 你踏踏實實勞動,你得到的收獲反而是很少的,甚至是得不到收獲。

——廖偉棠

廖偉棠的淡定

在香港,若不是心懷信仰,大抵是幹不了文人這一行的。做得了文人的人,讀書多自然不在話下,然為書“毒害”日久,萌生理想主義的“惡之花”,不把好腦筋用在買樓炒股做生意上,卻追求某某價值雲雲。在香港,你要做文人,又要很有錢,似乎隻有一條路可循: 去大學當教授。香港的大學教授平均工資竟高達每月十二萬港幣!但是,香港哪裏有那麼多的大學和那麼多的大學教授職位供應呢?即便有職位供應,香港是一個開放社會,大學招聘,必向全世界發出邀請,工資高吸引人,於是哈佛、耶魯、牛津、劍橋……全世界各名校之博士生雲集香港,哪裏還輪得到香港本地這些文人呢?

在香港做文人,大不了寫寫專欄、出出著作、拿拿補助,過一個中產的生活而已。你的付出和你的所得,全不成比例。我的一位師長經常跟我說:“我要是花心思賺錢,早成億萬富翁了。”讀書人做成如此寒酸,使我不禁想起辛棄疾的《西江月》:

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鬆邊醉倒,問鬆我醉何如?隻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 去!

人在失落的時候,無論心智多麼堅強,終歸是會萌生“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的“咒罵”的。無奈沒人可做知己,隻能和一棵鬆樹“交心”,還不荒涼又荒唐嗎?

幸而我所結識的香港文人,每一個都稱得上樂觀積極。有的光景,在我們內地人看來,甚覺“淒楚”,可香港人習以為常。比如在香港書展上,我見到的主講人,無論多麼名聲顯赫,十之八九都是背著背包形單影隻前來講堂的,完全不像內地某作協、文聯的“文官”,前呼後擁、車接車送、盛宴款待。董啟章的閱讀分享會,他提早了半小時到,來太早了,我便上前自我介紹,跟他聊天,在會場外的人群裏“獨處”了二十分鍾,絲毫沒有別扭。這一點,我猜想內地做慣了“大爺”的文人,來到香港恐怕是不太適應的。

但是從另一方麵說,香港文人雖然日子過得艱難,但是反而“簡單”。這裏的“簡單”,不作容易解,而是單純之意。在這樣的情況下,你若還義無反顧地選擇做個文人,便不會摻雜一些與文化無關的觀念。也因此,我深深同意北島的話:“隻有在香港做一個詩人,才是真真正正的詩人。”

被我約來談論“信仰”話題的廖偉棠也認同這一觀點。他說:

因為你在國內做一個詩人,你會得到一些奇奇怪怪的附加值,比如說,可能可以當個文聯主席什麼的,或者得個什麼官方的獎,什麼魯迅文學獎啊之類,你得了那個獎,你在地方上會一帆風順。另外,假如你不接受官方的招安,你也可以受一些商業的招安,照樣會有很多收益。但在香港,不存在這些東西,你隻能踏踏實實地寫你的東西。

香港詩人陳智德說:“我覺得我選擇了這個身份,選擇了寫詩,換來的當然包含了一種滿足感,何況我真心相信它的價值。但另一方麵,它亦會給我帶來寂寞、非常低的經濟回報。到現在這一刻,我仍然接受,且覺得應該是這樣的,就是說,我們搞文化的,是不會,也不應該發達的,不像搞金融、搞地產的。我不會羨慕別人,我覺得我現在的情況是應該的,心甘情願。我不覺得自己很慘、很卑下,不會!是我自己的選擇,而且還會繼續下去。”

20世紀70年代中,廖偉棠出生在廣東西部農村新興縣,直至13歲時才搬遷到珠海。1997年,他才申請到香港身份證。在廣東的日子,廖偉棠的生活安逸。

前不久,他在接受《南方都市報》的專訪裏說,他在珠海的電視台工作時,每天就是坐在辦公室中看書看電視,有時候還抱著一堆光碟待一整天——我想,這是很多內地讀者(包括我自己)共有的經曆。然而,到了香港以後,日子不再如此閑適,他才漸漸體會到生活的艱辛。可是,廖偉棠的性格,仿佛是“窮且益堅”,在苦澀中他反而回味出了甘甜。他對“南都”記者言道:

來了香港後我就認識了黃燦然,還有王敏,也都是從內地來香港的詩人,他們給我很多人生的建議。在珠海是很安逸的環境,寫作由閱讀而來,全是間接的經驗,書齋氣。來了香港,香港現實的強大讓你躲無可躲,它無時無刻不發生在你身上。越來越多現實的東西被寫進詩歌,我也蠻高興的,覺得我的詩開闊了很多。黃燦然他們看到,也覺得我進步了。可以說,到香港後我的寫作有進步,就衝這一點,我覺得留在香港是對的。

我認定了我要靠寫作來謀生,我就要什麼文章都能寫,我把自己放得很開,時評、樂評、劇評、影評,什麼評論我都可以寫,隻有這樣才能夠靠寫作為生。葉芝死了後,奧登寫了一首詩紀念他:“愛爾蘭把你刺傷成詩。”我很歡迎有什麼東西把我刺傷成詩。中國的現實,讓它去作用在我身上,看有什麼化學作用產生出來,這些都會變成我的詩、我的文章。(見《南方都市報》,2010年9月13日,《廖偉棠: 歡迎把我刺傷成詩》,作者: 陳曉勤。)

廖偉棠的淡定,就是這種典型香港文人的淡定。他如果不選擇走上文人這條路,生活可以很“好”;隻不過,他走上了文人這條路,生活於是變得更“好”了。“南都”記者問廖偉棠:“如果你沒有離開故土的話,你覺得你會變成怎樣的人?”他說:

很有可能變成了“二世祖”。我那個村子很多人都是這樣,因為爸爸在香港賺錢,他們就在家裏賭博、吸毒,這些都是我們村子流行的事。所以,我也有可能會變成這種人,但以我的性格可能不會變成那樣的人,或許會變成縣裏文化館的一個小館員,在圖書館編編縣誌等。我會變成一個鄉村知識分子。

香港的吸引力就在這裏,即便你的生活辛苦,然而,她的開放、包容、自由,會使你願意做這筆交易。來到香港以後,廖偉棠在電視台打過工,在攝影樓打過工,在書店做過店員;後來,又與朋友合開“東岸書店”。但是這些工作他都做不長,最終的最終,他還是選擇了寫作,選擇筆耕,播種、發芽、開花、結果——碩果。

試想,假如廖偉棠真的沒有走出農村,沒有來到香港,那麼,就不會有香港青年文學獎詩歌、散文雙冠軍;就不會有香港中文文學獎散文、詩歌、小說三得獎;也就不會有1999年台灣最大的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和2000年“聯合報文學獎”大滿貫得主廖偉棠了——對香港乃至華人文學圈來說,豈不可惜?

某日與幾位老友在杭州一起“飯醉”。聊著聊著,不知何故跑題到廖偉棠的詩。《南方周末》的記者呂明合兄即興給我們背誦起廖偉棠的《仁波切——寫給顏峻》來。詩曰:

我們都是仁波切,人中之寶。/夜行路上我突然高呼你的名字,/不知是否有人回頭。/夜梟、夜雪山、夜霧浮起了青空,/夜裏的夏河隱隱吟唱起來,/我不知其所從來、所以去,/路上猶聞: 千古朗聲笑。/急車燈也靜,照亮細雪般人人,/與我們平衡的,是僧房千間,/幽秘的精神卻撚亮了雪中火苗。/我伸手虛空中一探,/路塵中竟然也有獅子吼。/可惜你已經不喝酒、不殺生,/愛你的人隻能做一個快活夢。/做也徒然,雖然我們都是仁波切,/不喝酒我可不能為你認證。

我聽著聽著,身上無法克製地汗毛盡立。我好愛這首詩!因為——廖偉棠並沒有虛偽的謙虛。

■ 信仰≠宗教信仰 ■

許: 你覺得什麼是信仰呢?跟宗教信仰是一回事兒嗎?

廖: 我覺得信仰應該大於宗教信仰吧。其實,信仰就是你對某一種理念可以為之付出很多努力,甚至願意為之付出生命。宗教信仰,反而有時候在中國會變成一種功利性的東西。真正屬於內心深處的信仰是能提升自我的,而且是一種不計得失的東西,不是說你去信它你就能得到好處。甚至,真正的信仰可能還會給你帶來“壞處”,可能會使你受到不好的待遇,但是你還是信它,那個才是真正的信仰。又或者,應該是一些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東西,才叫信仰。

許: 香港人中有沒有這樣的信仰?

廖: 往小裏說,在香港,堅持寫作的人就是有這樣信仰的人。因為在香港,寫作幾乎不能帶給你任何的好處。往大裏說,在香港有一些追求民主價值的人;或者說,為了中國的未來去奮鬥的人,這些人,我覺得就是具備這樣的信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