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說對我來講,我覺得別人罵我也好,喜歡我也好,我常常會覺得有疏離感,好像跟我不是很有關係。罵我還好一點,我反而覺得比較感興趣;對於喜歡我的人,我會覺得他講的其實是他自己的想法,是在滿足他自己的需要,他對我的看法是多於我想看的,跟我無關。但是雖然是跟我無關,人家會覺得它跟我有關,它就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樣延續下去了。所以雖然我因為粉絲經濟受益,但同時這種粉絲的投射也對我造成了破壞或者壓力。
許: 如你之前所說,很多偶像都是被媒體塑造出來的,那媒體是不是需要負很大的責任?
梁: 媒體的責任是什麼意思呢?道德責任嗎?它為什麼要有道德責任?如果粉絲跟偶像不是一個道德問題的話,沒有正麵負麵、好壞之分的話,它就沒必要有道德責任感,雖然偶像的形象確實是媒體塑造的。這就等於,我們不會說車子能夠發動就是輪子的責任。車子能走,是輪子起到的作用不假,但是你不會說這叫輪子的道德責任,它這是客觀的機製,那不叫責任。媒體的機製就是如此,它的責任不在於考慮偶像會對粉絲造成什麼影響,它的責任在於它在製造偶像過程中的細節問題。
什麼細節問題呢?那就要回到媒體的專業倫理上。所謂媒體的專業倫理就是說,媒體在報道一個人的消息的時候,有沒有盡力去確實報道的消息,有沒有力求全麵,就這麼簡單。但是有時候,媒體並沒有去做這些事情,他們可能是隻報道了一個人的好消息或壞消息,可能沒有去確證,也沒有力求客觀,這種情況下就有問題了。但這個問題就跟我們剛才講的粉絲與偶像的關係無關,它是媒體本身的專業倫理問題。崇拜一個偶像,跟把這個偶像呈現出來的載體要區分來看。好比我喜歡喝這杯咖啡,我幹嘛要去關心幫我端咖啡出來的那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呢,對不對?我喝這杯咖啡就行了。
■ 粉絲無好壞 ■
許: 什麼類型的粉絲比較能對社會有正麵的影響,韓寒的粉絲嗎?
梁: 這隻能從具體的時空來講。韓寒的粉絲也許會在某一個時空條件下會有正麵的影響,但不一定永遠都是。我打個簡單的比方,假如今天韓寒提出了一個對某個社會現象的挑戰、質問,而這個社會現象真的是很不公平、很成問題的,他的粉絲們也紛紛支持他們的偶像,也提出了類似的挑戰、質問,假如是這樣的情況,你當然可以說是正麵的了;但是也許不曉得哪一天,韓寒突然又提出了另一個觀點,而那個觀點事實上是很負麵的一個東西,他的粉絲也去支持,因為他的粉絲在那一個刹那,考慮的並不是正麵還是負麵,考慮的隻是支持我的偶像,你說在這個情況下,它還是正麵的嗎?那就不一定了。
因此我說,粉絲本身並不存在好或壞,它是看處境而定的。你說粉絲盲從也好,無知也罷,這就相當於你的好朋友、你愛的人、你的家人可能做錯了一件事,你還會支持他嗎?答案是肯定的。很多粉絲就是把他的偶像當成他愛的人、家人。對家人的愛是對是錯,子為父隱父為子隱有沒有錯,很不好說。所以,不能簡單粗暴地說正麵或負麵。
我們有時候也把偶像的效應過於放大了。比方說,是不是隻要是家人做的事,我們都會百分百無條件支持呢?我覺得這倒也未必,我們不要把粉絲都想象成鐵板一塊。就像我剛才講的,你家人做的事,你也不一定會完全支持,都是每一個具體情況下的計算與考慮,對不對?所以不能以為一個偶像任何時候都能轉移他的粉絲到其他領域去。
曆史上有太多的經驗告訴我們,有時候粉絲和偶像之間的關係是相當局限的。比如說,香港過去有些明星,他粉絲相當多,粉絲喜歡看他演戲,聽他唱歌,也去買很多有關他的產品,去搜集很多關於他的材料,也很狂熱;但是突然那些明星要出來競選議員了,他的粉絲也不一定投票給他。為什麼?因為那是到了不同的領域,到了不同的領域之後,他的粉絲也許考慮的是別的事情。
許: 我看過你一段視頻,跟觀眾說不要看太多電視,看太多電視人會變傻。但很奇怪的,你越是這麼說,人家越愛看你主持的電視節目。就像韓寒一樣,他有時候講的一些話,是帶著一種嘲諷粉絲的意味的,但是他越是這樣說,粉絲反而越愛他,這是為什麼?
梁: 我覺得這是粉絲自己產生的一種“差異認別的需要”,跟我或韓寒本身關係不大。什麼叫差異認別的需要呢?偶像跟粉絲之間的關係,有些學者認為像一種宗教的代替。我們今天這個世界,是一個“解魅”的世界,去魔化的世界,沒有什麼東西再有魔力了,包括神在內。現在是世俗化的,充滿理性的世界,在這個世界底下,有一些位置空了出來。那麼,這個空出來的位置由誰去補上呢?資本主義就為我們製造了許多偶像。
我們對偶像的崇拜有時候是來自心理的需求。比方說,我們過去可能崇拜某個圖騰,圖騰對於一個圖騰的崇拜群體來講,它就像一麵標誌,作用是區別開了你跟其他群體。現在圖騰的時代過去了,取而代之的就是偶像。對於粉絲來講,他崇拜偶像,這個偶像對他來講也有個區別的作用。例如,所有人都說:“我崇拜郭敬明。”忽然有一個人說:“我覺得郭敬明太俗,我崇拜韓寒。”你會問:“韓寒跟郭敬明有什麼區別呢?”他說:“你看郭敬明,像哈巴狗一樣去討好自己的粉絲,韓寒就不會這樣。”所以他會把韓寒對粉絲的那種嘲諷,當成了一個足以區別他這個粉絲群體的一個身份的標誌。粉絲崇拜一個偶像,與其說偶像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倒不如說粉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一個人去崇拜一個偶像,其實是在利用這個偶像的一些形象,來告訴別人“我是什麼樣的人”。按照法國社會學大師布爾迪厄的說法,這代表了某種品味的選擇。品味就是人賴以區分自己,並且試圖在象征性領域戰勝其他人的東西。
文學界常常會出現一個情況。我舉個例子,像雷蒙德·卡佛。一開始沒怎麼注意他,慢慢出現一小幫人喜歡他,說他好,後來廣泛了,普及了,越來越多的人崇拜他、說他好,這時候就會出現另一批人說:“卡佛哪裏好呀?”然後轉而崇拜一個大家還不認識或者罕為人知的作家。他們可能會說:“你們都喜歡卡佛,太俗了,我喜歡的人他才叫真牛啊,他的文學作品才叫有深度啊!”有時候這種你喜歡誰叫俗,我喜歡誰叫雅的講法,與其說表達的是真正地對那個作家的作品的判斷,倒不如說其實是利用作家來區分你跟別人。你喜歡的一個很冷門的作家,他難道就真的比那些很大眾的作家——比如昆德拉——更好嗎?未必。
許: 許知遠說崇拜韓寒的人是“庸眾的勝利”,是不是指大部分崇拜者缺乏獨立思考?
梁: 我覺得問題沒有這麼簡單。所謂獨立思考,並不是有或沒有的問題,而是你運不運用的問題。其實每個人都有獨立思考,隻不過你的獨立思考有時候沒用起來。比方說,正常情況下你知道一個人殺人是不對的,但是今天你的偶像殺人了,這個時候你覺得他殺人都可以原諒。這種時候你不叫沒有獨立思考,隻是這個狀況下你沒有運用獨立思考。
我想說的是,許知遠的那篇文章太簡單化了,韓寒的粉絲群體是不是都是“庸眾”呢?在我看來不是的,因為所謂的他的粉絲群體不一定是許知遠所想象的那麼狂熱,他們很多人可能隻是一個普通的讀者,對這些讀者來講,韓寒的文章寫得很好,他們很喜歡他。我喜歡韓寒,並不是說他寫了以後,我就不用再思考。而很可能是韓寒寫出了我沒有想到的東西,因此我認同。就比如我讀海德格爾,我覺得他寫得真好,我很佩服他,這時候能不能說我是一個沒有獨立思考的人呢?不是的。
許: 許知遠說,對韓寒的崇拜是整個社會拒絕付出代價的表現,你怎麼看?
梁: 的確會有這種狀況,這也是我常常批評的,等於把偶像當成一個生活的慰藉,這是所有的文化工業都會有的問題,也不是什麼新提法。以前法蘭克福學派的評論家就曾批評好萊塢電影,說它製造太多的幻象,讓我們覺得這個世界是可以忍受的。
比如說20世紀60年代,香港流行“工廠妹”電影。為什麼呢?因為當時香港是“加工重鎮”,工廠很多女工,那些女工生活很苦悶,她覺得生活沒什麼希望,就跑去看電影。她在電影裏看到一些“打工皇後”,覺得她可以跟她們一樣,突然有一天,公司的“太子爺”會看上她,她從此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在看電影的一刹那,她覺得有希望了,舒服了。這樣的電影其實起到了一個消極的作用,使你能夠忍受本不應該忍受的狀況,你本應該力求在社會上改變它的,但是你放棄這個想法了。
但有時候這種消極的作用又可以變得很吊詭。比如說你去看這麼一部電影,假設有一部電影講的不是這個“工廠妹”被“太子爺”看上,相反的,這個“工廠妹”是起來搞革命了,帶領她的同伴們去推翻這個萬惡的資本主義世界。你也一樣可以看得好爽,你走出電影院,你在想象中完成了一場革命,然後繼續在生活裏做牛做馬。
我想說的是,沒錯,我承認,也許有人會讀了韓寒的文章,就覺得已經批判了這個社會,這就相當於一種良心的消費。就像很多人看社會寫實紀錄片,就容易產生這種想象。日常生活中他可能什麼事情都不去做,但他看了好多紀錄片是講中國的弱勢群體多慘多慘,這時候他發現他旁邊的人都在看馮小剛,他會覺得:“你們這幫人怎麼這麼沒良心啊!看來看去都是這種娛樂大片。我就不一樣了,你看我看的全是講建築工人多淒慘,講礦工的生活是多悲哀的片子,我多有良心啊!”但事實上,你可能跟那些看馮小剛電影的人一樣,你也什麼都沒做,你沒有付出過任何東西,你隻是把看馮小剛電影的時間拿去看了這些紀錄片。但這時候你就會覺得你自己的良心上比別人有優勢,你就覺得你良心了一把,這種情況就是消費良心。這種對良心的消費,就等於我們說去看韓寒的文章,透過看他的文章你覺得你批判了一把,你也有良知了一把,你也勇敢了一把,但問題是,這情況跟韓寒本人無關。
【采訪時間】2010年8月20日
【采訪地點】香港富豪酒店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