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想了想,覺得這問題並非與今天的寫作毫無關係,從某些名著的傳世,其實是能引出一些啟發的。應該看到,若從漫長的曆史時空來看,文學發展的總趨勢是從低級向高級,從簡單向複雜的發展,但文學的曆史終究不是進化的曆史,而是變化的曆史。從古及今,文章變化萬千,各擅其妙,難分高下,故而,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硬要互相攀比是不明智的。古典名著再傳世,也取代不了當代小說的需要和地位,當代正在發展中,誰能說當代小說中的傑作就一定不傳世呢?
不過,現今的學者一般認為,小說經曆了三個發展階段,即生活故事化階段,人物性格化階段和人物內心審美化階段。這大致是不錯的。可這並不意味著,後一階段是對前一階段的揚棄,後者一定高於前者。故事化也好,性格化也好,心靈審美化也好,完全可以並行不悖,或發揮各自優勢,或三管齊下,沒有必要過分地抑此揚彼。讀者的層麵很複雜,需要也極多樣,幾乎任何一種審美形態的東西,都能在今天的中國找到它的對象。
就說《水滸傳》吧,它傳世的一個重要秘密,是其深厚的群眾基礎和強烈的民間性,那些英雄的故事早就在老百姓口頭上流傳著,連呼保義、玉麒麟之類的諢號,也早已有之。它的人物、故事、價值立場,已跟我們民族文化的精神傳統焊接在一起,化為血肉,無法拆解了。它不傳世誰傳世?《三國演義》、《西遊記》亦然。(《紅樓夢》的情形略有不同,它不是在民間傳說基礎上加工的,它的個人化色彩濃厚,魯迅先生曾說,自《紅樓夢》以來,傳統的寫法被打破了。)現在把這些作品改編成電視劇的人一定要清醒,你是站在文化傳統的肩膀上轟動的。人們一麵罵,一麵忍不住還是愛看,原因是每個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宋江、曹操、孫悟空,他要看你改編得像不像。由此使我想到,今天的生活中也有很多編都編不出來的故事,我們的作者不也可以利用它們重起樓閣,搞深加工,從民間土壤上建起大廈嗎?弄得好,雖未必傳世,卻也能賞心悅目。有時我看某些公安題材小說,編得人很吃力,但並不動人,比起某些罪犯的想象力,不知遜色了多少。我當然並不主張照搬生活,而是主張把根子深深紮進民間,充分吸吮民間生活本身的戲劇性資源。
這幾年創作上的一個趨向是回歸故事,影視業對文學的索取又在助長著這種傾向。這似乎是大勢所趨。聽故事是人的天性,小說的基本層麵本來就是講故事。問題在於怎麼講,會講不會講。古典名著的講故事,一是突出人物,二是飽含細節,三是富有意蘊,這是它立於不敗之地的根源。人是魂,沒有被平添幾個不朽的文學形象更令人神旺的了。世事無論多麼新鮮,轉眼即逝,惟有人物,可以長期存活。現在的某些小說,故事之內無人物,人物身上無細節,故事之外也無可供咀嚼的意蘊,剩下的就隻能是一個事件過程的空殼了,作者怎樣玩敘述也掩不住平庸的實質,這自然就談不上流傳與否的問題了。現在講故事的人和機會越來越多了,可惜好故事並不多,不妨多看看古典名著,或能讓人清醒,故事的骨頭上該長什麼肉,該能撐起多大的審美空間。
一九九八年六月
6.美麗出自痛苦--讀《高窗聽雪》致劉兆林
兆林兄:
您好!
今天是周日,北京的天陰晦著,我的心也沉悠悠的,忽然就想起你的散文集《高窗聽雪》。這本書我放在枕邊多日,不時地讀幾篇,怕複雜的感覺消失,有些篇我還想再讀。我的心已是結了厚繭,一般的書很難撼動,我甚至養成了壞習慣,總愛找寫作者的弱點,總想譏誚虛飾的矯情,可是,讀《父親祭》,眼淚滴濕了枕巾,幾次喉頭哽咽,讀不下去。這哪是賞心悅目,怡情養性的美文,這是人生的悲歌,充滿了慘烈與創傷,悲恨相續,如泣如訴。外在的苦難與人性本身的冷酷、自私所造成的苦難怎麼就沒個盡頭?哪裏才是人的自救之路?讀這種文章,我直想衝到屋外去,希望麵對的是一場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的大雪,隻有這無邊的豪雪才能發抒我深深的積鬱和迷惘。馬加老前輩評你的《父親祭》“在抒發父子感情方麵卻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不為過分。他有他的道理。
我覺得,由於你生長的東北的人文環境,由於嚴寒多雪的天氣和你對貧窮與苦難的記憶,也由於你敏感的同情心、自尊心,還有直刺真實的坦白,使你的作品有了一種痛苦的美麗,一種幾乎與寫作技巧無關的原生態的素樸魅力。在你不顧完善,一任心靈宣泄的一些篇章裏,我真是讀出了生之幸福與悲哀;人之莊重與無奈,讀出了總是與特定的生存相伴隨的雪的凜冽、悲愴、純潔和淒迷,讀出了北中國特有的廣漠和蒼涼,那意緒襲卷心頭,令人難忘。
你的有些文字,常能使人驟然安靜下來,有種“停頓”感和沉著力,仿佛渾身燥熱者忽然沐浴清涼的雪,打個激靈,清醒起來。現在的人,出書趕得急,開會趕得急,發表趕得急,要人寫文章趕得急,寫作有如炒股,作品像高速公路上你追我趕的汽車,好像過了今天就沒有明天。我也不例外。這隻是就寫作看,其實整個生活何嚐不如此。據說這是因為生活的節奏加快了。於是在一片加快的節奏裏,我們全被一種無形的吸力裹了進去,越旋越緊,像沒頭蒼蠅似的。我有時非常迷茫,不知道“加快”到最後會有個什麼好結果。為社會的進步加快速度是有價值的,倘若為了物化和功利的加快,等在前頭的大約隻能是虛無。明知虛無卻又無可逃遁,實為人的悲劇。然而在你的作品裏,每遇人生的困境,天會下雪,雪的品格是真實,無言,純潔,寬容,厚愛,冷峻。下雪聲其實是聽不見的,有人聽到,那是錯覺。可是真進入了那種靜謐至極的情景,就可以驅除躁急、忙迫和實利的算計,就有可能躲開煩囂,跟曆史、命運、境遇和自我呆上一小會兒,就可能用心靈諦聽到下雪的聲音。這可否叫做澡雪精神?這樣的機會不管多短暫也是好的。你的書給予我的感受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