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議論文選(8)(1 / 3)

要進入紅高粱係列小說的藝術世界,首先會遇到那恍成血海的紅高粱,會看到作者在各種情境下以各種色彩描繪著紅高粱的形象。倘若你以為它隻是漂亮的頭飾,可有可無的裝點,無關宏旨的閑筆浪墨,繞開它隻去注意“故事”的話,那麼這個藝術世界就對你失去了意義;倘若作者抽去了它(事實上是不可能的),那麼這個藝術世界就會坍塌。在我看來,“紅高粱”是一個巨大的整體象征,它是我們理解和把握整部作品基本精神的門戶、路標和鑰匙;它又是作者全部創作衝動的契機和興奮點所在。

它果真有如此重大的意義嗎?最初我們很容易把它看作一種常見的托物擬人的比喻和陪襯式的見證,如小說所寫的“每穗高粱都是一個深紅的成熟的麵孔,所有的高粱合成一個壯大的集體,形成一個大度的思想”,“那股彌漫田野的腥甜味浸透了我父親的靈魂,在以後更加激烈更加殘忍的歲月裏,這股腥甜味一直伴隨著他”。但是,我們繼續讀下去就會發現,它遠不是一般的托物擬人,也非寄寓抽象意義的物件。且看:“一穗一穗被露水打得精濕的高粱在霧洞裏憂悒地注視著我父親,父親也虔誠地望著它們。父親恍然大悟,明白了它們都是活生生的靈物。它們根紮黑土,受日精月華,得雨露滋潤,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這裏,紅高粱成了有生命的活物,作為一股不可忽視的積極能動的力量,參與和滲瀝在作品中,把一切人物、事件、環境黏合貫通為一體。但是,我們仍然不能全部理解這“活物”的象征意蘊究竟是什麼。到了作者寫戴鳳蓮之死時的詩意鬱勃、想象飛騰的筆墨,我們頓然感受到“紅高粱”象征的深厚底蘊。作者寫道:“奶奶聽到了宇宙的聲音,那聲音來自一株株紅高粱……奶奶覺得天與地、與人、與高粱交織在一起……所有的憂慮、痛苦、緊張、沮喪都落在了高粱地裏,都冰雹般打在高粱梢頭,在黑土上紮根開花,結出酸澀的果實,讓下一代又一代承受……”

至此我們看得明白,“紅高粱”不是“比”--淺顯的比喻,不是“附”--狹窄抽象意義的寄寓,而是民族生機的征兆,宇宙大靈的幻化,它不斷出現在作品中,是作者試圖寓無形於有形、寓無限於有限、寓豐廣於具象、寓永恒於刹那的追求:一方麵,它是人與自然契合冥化的象征:紅高粱是千萬生命的化身,千萬生命又是紅高粱的外現,天人合一,相生相長,讓人體驗那天地之間生生不息的生命律動,從而引向人與自然、生命與地域的重疊、合影、渾一的魂歸自然和宇宙之故鄉的境界。另一方麵,也是較為顯露的一麵,它又是曆史與現實契合的象征:象征堅韌,象征不屈,象征苦難,象征複仇,象征英雄主義,象征純樸而狂放的道德,一句話,象征偉大民族的血脈、靈魂和精神。這一方麵的象征意義,在作者對雜種高粱的批判裏看得更加清楚:“雜種高粱好像永遠都不會成熟,……它們空有高粱的名稱,但沒有高粱挺拔的高稈;它們空有高粱的名稱,但沒有高粱輝煌的顏色,它們真正缺少的,是高粱的風度和靈魂。”這不由使人想起茅盾著名的《白楊禮讚》,想起他筆下“沒有婆娑的姿態,沒有屈曲盤旋的虯枝”的“樹中的偉丈夫”--“白楊”,“象征了北方農民”,宛然象征了“今天在華北平原縱橫決蕩用血寫出新中國曆史的那種精神和意誌”。可見,具有深邃眼光的不同時代的作家,在發現曆史的靈性上是能夠隔代呼應的。但是,《白楊禮讚》的象征畢竟屬於後一方麵較為顯露的象征,缺少生命與自然契合的更隱蔽的象征意義。由這裏也可以見出我們文學中象征境界的發展。

“紅高粱”精神是一種廣闊而深潛的民族精神。如果說,感悟到它需要靈性,那麼要具象地表現出這種悲壯而又高潔、強悍而又不屈的精神,就需要調動作家從童年即體驗著的全部生活蘊蓄,它的難度在小說中要比在散文中更大。我們閱讀紅高粱係列小說,最需要感受體會的正是這種精神的洋溢和流貫,而不是仇殺和血戰的熱鬧故事,因為這種精神才是小說中的詩。且看奶奶中彈犧牲後的一個鏡頭:

父親瘦弱的身體在河堤上跑著,父親高大雄偉漂亮,父親高叫著“娘--娘--娘”,這一聲聲“娘”裏滲透了人間的血淚,骨肉的深情,崇高的原由……

這就是紅高粱精神的噴薄和凝結!再如,“羅漢大爺淒厲地大叫著,瘦骨嶙嶙的身體在拴馬樁上激烈扭動……所有的人在大爺的罵聲中昂起了頭”,這也是紅高粱精神的噴薄!又如,“奶奶和爺爺在生機勃勃的高粱地裏相親相愛,兩顆蔑視人間法規的不羈心靈,比他們彼此愉悅的肉體貼得還要緊”,同樣是紅高粱精神的噴薄!又如,二奶奶戀兒眼看威逼她的鬼子要把刀尖刺向女兒,突然脫光衣服,表現出“一種無私的比母狼還要凶惡的獻身精神”,還是紅高粱精神的嚴酷的揚厲!……總之,這種豐厚、博大、深不可測的精神彌漫和充盈在整部作品之中,給作品帶來血色鮮麗、生機飽滿的外表。紅高粱係列小說小像那種以鮮明的社會政治主題和豐滿細密的生活塊壘構成的求實之作,它的主題朦朧、隱蔽而深邃,屬於所謂“象征主題”,它是以灼熱的精神和流動的氣韻貫串著的抒情型作品。在特定的意義下,也無妨把它作為象征主義作品來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