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也是在王蟲被檢舉後,才知道王蟲再不去找迎春是因為迎春的公爹周打算死了。周打算在世時對兒媳婦的不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說死後倒特別計較。說他死了以後王蟲再去找迎春,他就總站在迎春的帳幔後麵衝王蟲笑。周打算死了才不過幾年,我們誰都沒有忘記他是笑死的。在我們的記憶中,周打算並不是一個會笑的人,解放後,他分得了土地,後來又分得了房子,我們發現他變得愛笑了。但那也笑得不怎麼樣,完全還像個學徒。我們發現他笑得嫻熟,笑得由內而外地協調了的時候,是在他分了地打下第一季莊稼以後。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打下糧食不用交租,因此他笑得跟什麼似的,聽說他看著打下來的糧堆整整笑了一個晚上。那以後,他便常笑。我們隻知道他變得愛笑了,並不知道他在拚命囤積糧食。為了守住那些糧食,他把床鋪到了樓上的糧倉旁邊。屯了七八年之後,他家的糧倉已經由一個變成了三個,他也被擠到了牆角睡覺。但那一年突然之間就成立了人民公社,三會場也成立了大隊和生產隊,剛當上隊長的王蟲叫家家戶戶都把糧啊鍋碗瓢盆啊都交到大隊食堂,說從今往後不用在家做飯吃了,到大隊食堂吃飯。周打算一開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沒說交也沒說不交。他把一雙細眼睜得亮亮的靜觀著別人,直睜到王蟲帶了民兵來他家收,他才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王蟲錯誤地把他的笑理解為支持他的工作,當看到他家樓上那麼多糧的時候還開心地衝著他調侃,說周大爺我經常在你這屋裏來來去去,竟沒想到你積了這麼多糧,早知道我就偷些回去接濟一下我那家子呢。
他一直笑,王蟲就一直以為他很樂意。王蟲讓民兵搬空了他家的糧倉之後,他還笑,王蟲還當他是高興。王蟲說周大爺不愧是一個根紅苗正的老貧農,比誰做的貢獻都大。他決定為他記上一功,還要把他作全區的榜樣。但這些他都沒等到,王蟲走了以後他就死了。據說他死了還站著,隻是沒有笑聲了。迎春叫他進屋,他不理,就叫姑娘李子去拉他。李子上前去拉,他就栽倒了。李子都十八歲了,還是給她爺爺嚇得像個小姑娘一樣哇哇大哭。
周打算死了以後也沒有收起他的笑,隻是無聲,隻是笑容僵硬。人死了是得閉眼的,得為他合上眼睛。眼睛是合上了,抹眼的手卻抹得一把濕。他依然在笑,但誰都知道那手上是淚。
於是我們推斷周打算並沒有笑別人,而是笑他自己,是自嘲死的。他自嘲完了,我們接著嘲笑他,我們說他一輩子都在打算,算到後來還是白算了。我們說他本來笑完了是要哭的,但沒來得及哭就死了,所以才有那一大把淚等在眼睛後麵。
據說王蟲第一次看見他站在迎春的帳幔後麵笑的時候,當即就濕了手心。雖說王蟲知道那是汗,但他想起了替他合眼的那隻手上的淚。自那以後,王蟲再不去找迎春了。
又聽說,王蟲不去找迎春是因為他早都膩歪迎春了,說那時候他都跟朱大秀原來的小婆子桃子裹了好些時間了。這些都是王蟲挨了王果檢舉後,“四清”工作組的人調查出來的。
除了不正當男女關係以外,王蟲還被清出貪汙公款和生產隊糧食。王蟲終於栽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過去的光榮遮擋不住現在的醜惡。”
栽倒以後的王蟲不再光芒四射了,沮喪像蛛網一樣布滿他的全身,以至於,那隻空袖筒也飄不起來了。回家的路上,他開始撕扯身上的蛛網,胡亂抓狂到家門口,他便大功告成。沮喪被他抓扯下來揉成一團扔了,現在,他被憤怒包裹著。他用腳踢了門。那門本來就沒關,他進屋完全可以不去理會門。但他不是憤怒嗎?憤怒使他膨脹得有些過分了,就覺得那門洞不夠大了,就情不自禁踢了。用力太重,門給彈了回來,來不及再提腿了,他本能地伸出了左手。門是擋回去了,手卻很痛。這個時候來自於任何地方的痛源都會像火石一樣點燃了他,火焰瞬間將他包裹並發出“吱吱啦啦”的聲響。白芍正好站在屋中央,她也是剛剛回來,在大隊召開的群眾大會上,她親眼目睹了王蟲被擊垮的過程。散會後她先回了,像逃。但現在看起來,她的逃似乎隻是為了提前回家來等王蟲的揍。王蟲那曾經有過光榮軍旅生涯的拳頭,和同樣有過光榮軍旅生涯的腿腳,已經被怒火煉成了金剛錠,王蟲必須把自己身上的火焰轉移到別人的身上,他才能自保。白芍必須承擔這樣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