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蟲是不相信算命那玩意兒的,但當他僅剩的左手也沒有了之後,他覺得很邪門兒,還是去找了半眼。半眼說,我是摸相,得摸手,你都沒手了,我摸啥?王蟲說,你怎麼曉得我沒手了,我不是還有左手嗎?半眼說,你左手還在?奇怪了,你的左手早該沒了,你命裏左手該給石頭劈掉,右手該給槍打掉。王蟲冒火,說你就瞎扯吧,小心我收拾你。半眼說,我是個瞎子,當然隻能瞎扯了,這怪不著我。
這才正經下來,王蟲說,我就奇怪了,為啥子老天爺要取走我兩隻手,就不願意給我留下一隻呢?他或者要一條腿去也行啊,好歹給我留下一隻手來吃飯吧?
半眼伸手摸到他的臉,手指在王蟲臉上像蟲子一樣爬,王蟲不自在,但他忍著。摸臉也行?半眼說,你沒手讓我摸,我肯定得摸臉。又說,你要是個女的,我就撿大便宜了。王蟲踢了他一腳,結果把自己弄痛了。他的傷還很新,動腳也會使它痛。
半眼突然嚴肅起來,瞎眼緊緊閉著,做深思狀。王蟲緊張地等著他把空洞無物的眼睛睜開來為他解惑。
半眼吸了一口氣,說,相上說,你前生褻瀆過菩薩,說你當時摸著菩薩的胸脯,說過淫邪話,所以,今生你的手就……
王蟲打斷他說,他媽的前生幹的,關我啥子事?
半眼說,你的前生做下了孽,今生就得報應。
王蟲又冒火,說你他媽的盡瞎扯,老子的右手是獻給解放事業的,要不是老子那隻右手,你今天能過上這麼好的日子?老子的左手是獻給社會主義事業的,那河堤上壘著我的骨頭渣子,你他媽的坐享其成,整天瞎起眼睛說瞎話。
最後他還是不相信半眼那一套。聽他瞎扯一通過後,他還是認定自己心裏那個解釋:他要是不去爭表現,他就不會丟了左手。“四清”不是“洗手洗澡”嗎,他想通過積極表現把自己洗幹淨,洗回原來的樣子。他相信他隻是犯了些錯誤,就像穿錯了衣服,或者不小心弄髒了衣服,洗幹淨了他還是那個光芒四射的光榮的王蟲。
他雖然隻有一隻手,但他幹起活來並不比別人差,而且恰恰由於隻有一隻手的原因,他反比別人更賣力。重的他搶著挑,危險的他搶著幹。那天就那麼陰差陽錯地出現了一個啞炮,全都躲避著等炮響完了好出去繼續幹活哩,可就有一炮總是不響。
“數錯了嗎?是不是響完了,隻是我們沒數對?”
“不會呀,我數清楚了,隻響了四炮,還有一炮沒響。”
“我也數著哩,也隻聽到響了四炮。”
光議論,卻沒人敢去看看究竟。那是什麼啊,那是炮啊,誰沒聽說過去看啞炮給炮炸飛的事啊?可又不能老這麼等著啊,它要是一直不炸,那這活就不幹了?
王蟲說,我去看。王蟲把這看成是老天給他的絕好的表現機會,他被這個機會激動著,都沒爭得同意就走出了掩體。總得有個人去看看吧,也就沒人怎麼攔他。他們隻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危險啦,再等等吧。危險啦你注意著點。你試著點,別太靠近。七嘴八舌的聲音還沒全落地,那炮就響了。誰說它是啞炮啊,王蟲一出來它不就響了嗎?飛石鋪天而起,驚呼聲就起來了,叫王蟲快躲。王蟲反應一點也不慢,那是一個優秀軍人的反應,但有一塊巨大的飛石還是準確地射到了他的左膀上。那啞炮原本就是為等王蟲才故意落後的,它有一個任務就是劈掉王蟲的左臂。它的任務完成得很好,王蟲的手臂當即就離他而去,奪目地躺到了亂石堆上。王蟲傻了,別人也傻了。那條胳膊躺在地上委屈地看著他,像一個被強行從父親懷裏奪走的孩子,正被當著人質,被人拿刀比著脖子,父親要是不救他,他就隻有死了。王蟲感覺到心痛,他想無論如何也要把孩子奪回來,他伸手去拉孩子,可他的雙膀光禿禿的。他沒手可伸了!
被送往醫院的途中,他一直惦記著他的孩子,孩子被留在了原地,沒人敢去救他。後來是紅杏把他送回了家。紅杏沒有把他帶到醫院去交給他的父親,她直接帶回家,帶到了白芍的麵前。白芍給嚇得半死,問她,這是啥子?紅杏說,左手,王蟲的左手。白芍顯得稍為鎮定了些,問,那王蟲呢?她的意思是,既然王蟲的左手都回來了,那人也應該一起回來。紅杏說,王蟲去醫院了。